亭亭老师和她的学生们

时间:2016-12-27 19:03:18 

亭亭终于在光脑壳村的私立学校找到工作了,今天是她去道兴学校教书的第一天。

出门时,亭亭从抽屉里把镜子拿出来,放在桌上,照着镜子把那副茶色眼镜戴上,又把刘海往右边捋了捋,觉得脸上的伤疤不那么明显了,才挎上她的布包,下了楼。

从出租屋到道兴学校很近,冬天的早上空气寒凉清爽,亭亭走着,脚步轻快。这条路是光脑壳村最宽的水泥道,可以并排开两部小货乍,路的两边是山地,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绿色了,因为都建起了房子。这些房子全是当地农民自己建的,都依着山势,又依着各家的财力和喜好,所以看去起起伏伏;也不高大,不过三四层、十多间。远远地看,这里还是山,不过是房屋的山。各形各样的房子,有红砖的,水泥砖的,有糊了水泥浆的,有铺了白瓷砖的,好像在搞一场自建房屋的展览。

其实,当地农民也住不了这么多房,建这些房是为了出租的。不是城里人要到这里来住,城里人看不上这里,这些房子都是租给外来农民工住的。农民工们不会嫌弃光脑壳村,光脑壳村的房子让他们的心安定下来,身子也安定下来,他们把捂出汗味儿的行李放在这里的房子里,打开,铺好,新的日子就开始了:

到省城找工作的农民工越来越多,这里的房子也越来越多,慢慢地,这里就看不到绿色了.房子也建得你挤着我我靠着你,要搭一根棍子也会拉着这幢房子的筋扯着那幢房子的皮。省城是一个巨大而奇怪的胃,白天把这里的农民工吞进去,晚上,又把他们吐回来。

农民工们不只是带了行李来,很多人还拖家带口,他们在光脑壳村住下了,就去省城找工作,找到工作,就又去找学校。不是他们要读书,是他们的孩子要读书,他们其实是为了孩子才到城里来的。可惜,城里的学校装不了这么多的学生。要来可以啊,把户口拿来看看,别说你们,就是城里孩子读的学校,也必须是户口所在地。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这么多孩子要读书,这是多么好的商机,总有聪明人一下就反应过来——赚钱的机会来了。聪明人在这里租了出租屋,然后修葺一下,就开始招生了。学费不贵,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农民工们承受得起,最重要的是,孩子终于有地方读书了。农民工的孩子们蜂拥而来,很快,学校就爆满了。这样的学校不比城里的冷清,孩子们的读书声同样响亮。

当然,这样的学校也很需要老师,尤其是好老师。不过,让人有点遗憾,老师们并不愿意到这样的学校来教书,他们更喜欢的是城里的学校。那些学校很难进,要过好几个考试关,要验好几本证书。但要是能考上就很谢天谢地了,在公办学校教书,可以评职称可以涨工资,好处多了去了,难怪大学的毕业生们拼了命也要往公办学校里考。而光脑壳村这里的是私立学校,教的都是外来乡巴佬的孩子,来这样的学校教书也跟当个农民工差不多,除了校长给的那几百块钱的工资,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承担的工作量却差不多是公办学校的一倍,因此,没有人愿意来就很正常。教室里闹翻了天,没有老师上课,你说校长能不着急?急了,就会顾不上,恨不能大街上拉一个人就来上课,识字就行,所以,这样的学校招聘老师就不会那么严格,教学质量也不怎么好。

亭亭是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有学士学位,但她还是到这样的学校来教书了。她不是志愿者,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比如说到这里来上上课让媒体宣传宣传什么的,不是,她是面试过不了关。

亭亭的右边脸颊因为车祸毁了。亭亭过不了公办学校的面试关。

还好,道兴学校没有挑她的脸,周校长为五年级两个班的语文课没有老师上急得嘴边起泡,他才顾不上亭亭的脸呢一周校长说,脸上有伤疤怕什么,教书是用知识教,又不是用脸教,这伤疤不会传染的。

天很冷,空气巾有淡淡的白雾,亭亭穿的那件杏黄色滑雪衫在雾色中很显眼。她个子匀称,黑亮的头发披在肩上,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的,有人走过她,特意回过头看看,亭亭察觉了,赶紧把头低下。她不愿意别人看到她受过伤的脸。

如果没有受伤的活,亭亭是很耐看的,这一点从她的左脸就可以看出来,从左边看,亭亭的脸光滑、白皙,有一道平直的黑眉,鼻子的轮廓也是高挺圆润的;可要从右边看,就看不过去了,右脸颊生硬地趴着一条长长的疤痕,看去就有点古怪。

路边上有人家开着门做生意了,卖点面包牛奶什么的;有人推着板车,车上放着红艳的橙子和黄绿的橘子;有人开着“扑扑”响的小机动车,车上装着蔬菜。推车的和开车的都是要往城里去。天没有大亮,但这条路上的人却多,脚步声和车轮声都“嚓嚓”地响。空气巾还有煤烟味儿,这里的居民都爱烧煤,他们习惯坐在铁炉子边的感觉,觉得电暖炉不舒服。

亭亭在一段下坡路上慢了下来。她在找“道兴学校”的牌子,冈为学校的入口太小,一不留神就走过了。

校门是一扇小小的铁栅栏门,有学生边吃着早点边说笑着往校园里走。学生们都没有统一的校服,他们杂乱的衣服颜色跟这里房子的颜色倒是很般配的。这门小,就是大开着也只能并排走两个人、亭亭等学生们都进去了,才走进门去。

要不是门外挂着校牌,怎么也不会知道这里是一所学校.不过,亭亭今天已经不吃惊了:她前天来过。校舍就是一幢居民楼,这里常见的那种,一共四层——第四层是后来加上去的,砖头还很红,凶这颜色,看上去比下面那三层要精神。楼前是常见的小院子——不是操场,操场不在这里。小院子是个斜坡,有房东刚倒的水在流淌,露出青黑的水泥地面一一只狗卧在院子的角落,冷冷地看着师生走过,常见人来人往的景象,它已经不爱叫了。

楼梯是在过道的东头,亭亭一进这过道就紧张,因为她的右眼在车祸中也受了伤,看不清东西,她要慢慢地走,防着摔跤。前天来应聘时,一走进这过道,眼前突然就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她只好两手扶墙,一步一步地挪,今天还算好,过道两边的教室门都开着,有学生的说话声不停地在过道上穿行,那盏声控灯就一直亮着,不过亭亭还是很小心,她怕跟学生们撞在一起了。

楼梯也很狭窄,只容两个人并排走,而且不平整,像是急急忙忙赶工期赶出来的。

亭亭终于上到了四楼,四楼的角落有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通道,像一个洞,是通往房顶的:房顶就是道兴学校的操场。亭亭从通道的这个“洞”看过去,已经有学生手捧红旗,站在操场上准备升旗了。

五年级的教师办公室就在楼梯边上,办公室的门开着,亭亭进去,找到前天来时周校长给她安排的那张桌子。这是一间近二十平方米的房屋,办公桌横着放了五张,靠墙又放了三张,就挤得没有什么通道了。亭亭放下布包后去开灯,接着开窗户。窗户对着坡地上另一幢房屋的地基,看不到天,也看不到窗外的景色,只能面对黄泥溅过无数次的水泥墙。

一个声音明亮地响起来,你就是王亭亭啊?亭亭赶紧回头,目光与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老师相遇了亭亭忙笑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女老师说,周校长说了,我们学校要来一个高材生。亭亭说,哪里,也就拿了本大学毕业证。又问,你是?女老师说,我姓苏,教五年级数学的。亭亭就说,苏老师好。苏老师笑说,别叫我老师,不敢当,我的学历没你的高。亭亭忙说,教书和学历是两回事呢,学历高也不见得能把书教好的。苏老师说,你是正牌师范大学毕业的,不像我,高中毕业。我倒是教了十来年的书了,在修水乡下的村小代课就代了十年,后来,我老公到省城来打工,我就跟着出来了。亭亭说,那我应该向你学习了,我加上在大学时候下乡支教,教书也才半年:苏老师就笑了,学习啥,混着呗。又说,我老公才能干,没几年就在省城打开局面了,现在弄了几部货车,请人在开,都在跑广州这条线,你要买啥衣服给我说,我假期跟他的车到广州去玩,给你买。亭亭说,不麻烦了,城里时装街都有的,我也穿不了什么衣服。苏老师说,时装街的哪比得上广州的,我老公说了,不要在省城买衣服,广州的才好,香港头天出什么新款,广州第二天就有。

两人正说着,一个臃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个老教师进来了,她头发花白,精神看去不怎么好,步子像是拖着的。苏老师介绍这是刘老师,教自然的。亭亭忙说,刘老师好。刘老师好像没听见,走到自己的桌前,放下包,说,唉,我儿子和儿媳妇闹得一塌糊涂,弄得我也挺烦的。苏老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他们呢。刘老师说,不管是假话。我儿子在一家餐馆当厨师,儿媳妇说是要当全职太太,就不去工作了,整天在家打麻将,孩子也不管,我儿子一说她,她就跟我儿子吵,说要离婚,你看这日子怎么过?我干了这个月不想干了,去给我儿子打工去,带孙子,反正我也有千把块的退休金,过得去,儿媳要离就离吧,现在的女人,只想着有人把她供着,做梦呢!苏老师指了亭亭对她说,这就是周校长说的王亭亭老师。刘老师看了亭亭一眼,说你好。目光盯在她的右脸上,问,你这脸怎么弄成这样?亭亭说,车祸,被一根树桩挂的。刘老师说,我就说,这种学校呢,怎么会来个本科毕业生?

一下,办公室就静下来,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上课铃响起来,亭亭拿上课本和教案,往五年级一班的教室走去。

五年级一班的教室离这办公室有点远,在楼道两头。亭亭一只手拿着书本,另一只手把头发又往前捋了捋。她突然想到那个刘老师说的话,就有点难过,这个老教师怎么这样说话?又一想,我这么遮遮掩掩的,人家还是看到我的脸了,算了,不遮它怕还好些。于是,干脆把头发捋开,让脸部都露出来,又把茶色眼镜放进衣兜,才走进教室。

道兴学校的讲台不像公办学校的那样,有一个高几寸的平台,让老师们站得更高些。亭亭的讲台就是在黑板前摆的一张旧桌子,她放下课本和教案的时候,觉得教室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一切在瞬间忽然就静止不动了。她往下看去,一双双亮亮的眼睛在盯着她。亭亭反应过来了,都在看她这张脸呢。看就看吧,看习惯就不奇怪了。

正要喊“上课”,一个男生的声音在后排响起来,这么丑,还来当老师!听得出来,语气里故意带有一股煽动性,顿时,教室里爆开一浪脆响的笑声。

那是个黑瘦的男孩,站在最后一排,身体靠着墙,嘻笑地看着亭亭。

笑声很黏稠,在狭窄的教室里盘旋着翻卷着,像要找一个出口,可那两扇布满尘土的窗户因为天寒紧闭着,于是这笑声就在这窄长的教室里左奔右突,挤压着亭亭.

这个学生很面熟。想起来了,前天来应聘,路过这间教室时,正看到他被一位女老师体罚。看来,这孩子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亭亭努力稳住情绪,她告诉自己,孩子也会欺生,不管他们,等一等,笑声会过去的。

亭亭的眼睛往教室里扫了扫。跟道兴学校的所有教室一样,这间也是将两个屋子打通后形成的。教室坐得满满当当,前面第一排抵到了讲台,最后一排抵住后墙,桌椅分别为三个人和五个人一排,放了两组,中问唯一的过道很窄,只容一个人侧着身走。桌子都磨得很粗糙,一条条木纹凸着;从那狭小的过道看过去,有几个学生坐的是塑料凳。教室里只挂了两盏节能灯,灯光昏暗,使亭亭更觉得教室的空气犹如是浑浊的液体,让人有溺水的感觉。

一会儿,笑声稀落了,亭亭清了清嗓子,准备上课,她努力用淡然的表情来表现她对笑声的漠视,这个男孩好像洞察了她的内心,他用课本遮住脸,夸张地发出“呜呜”的假哭,憋着嗓子说,我好丑哦!我嫁不出去了!

笑声再一次疯狂地爆开,看不见的冲击波拍击在墙上,又反转来打向亭亭。亭亭咬着牙挺直腰站着,一动不动。她要求自己坚持,再坚持,用冷静做一道堤坝,去抵抗这场哄笑。

她突然看到前面第二排的一个女孩子。她长的甜美秀气,梳了一根马尾辫,干净利落的样子。女孩没有笑,一双眼睛同情地望着亭亭二亭亭不觉与这双眼睛对视了片刻。女孩儿好像得到某种支持,站起来转过头去,对着那个男生喊,陈张和,你干什么!我要告周校长揍你!

很奇怪,因为这个女孩儿的一句话,亭亭的防线陡然变得脆弱,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住,她冲出教室,哭着往办公室跑去。

周校长还没走到五一班,就听见教室里乱哄哄一片,伸头一看,马上问,王老师呢?你们的新语文老师呢?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新老师给气走了!周校长脸就黑了,瞪着眼厉声问,是准给气走的?大家就都不说话?周校长又问,说,是准!学生们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面看.周校长的视线划了道圈,一下就锁定了目标。

周校长三步并两步走到后排,伸手拽住陈张和那件脏兮兮的滑雪衫,想把他从座位上拽出来,咬着牙说,你个狗日的,给我气走了就去给我请回来!陈张和的脸上仍挂着嘻笑,身体却僵持着,暗暗地对抗。周校长一耳光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恨恨地说,那么难请的老师,人家还是个高材生,你就给我气走了,我打死你个狗日的!陈张和这才捂了脸,不情愿地站起身,跟着周校长出了教室。

来到办公室,周校长对陈张和喊道,你还站着,跪下来认错!说完,一脚踢在陈张和的腿上。亭亭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周校长说,算了,他只是想出出风头。周校长对陈张和说,你想出风头也不是这个方法啊,你把老师气走了你给我上课?妈的!今天你不要听课了,就在这办公室里给我站着,一直站到你爸爸来接你!转了脸,周校长对亭亭说,走,上课去,我跟你去,看哪个兔崽子还敢跟你闹!

回到教室,周校长对学生们说,我看你们谁敢闹!能得到王老师教是福气你们还闹!你们不要惹我急,急了我一个个拖到操场去揍!真是的,这么好的老师你们还惹她生气!周校长发完火,对亭亭说,王老师,你上课,要是有谁不听话你就打!我这学校讲不听是可以打的!说完,又恨恨地瞪了学生们一眼,才走出教室。

中午放学后,陈张和的爸爸才来。这是个中年汉子,个子高大,皮肤粗砺、棕黑.他没听周校长说几句,就把皮带从腰间抽出来,娴熟地在粗糙的手腕上绕了两圈,接着就抡圆了,没头没脑地直奔儿子而去?“砰”的一声闷响,陈张和的额角就有一股绛红色的液体慢慢地冒出,顺着他的耳朵惊慌地爬下来,停在肩头上,竭力从肮脏的滑雪衫的布纹里钻进去,好像想要重新回到那具瘦长的身躯里。

陈张和没有躲,也没有哭,连伤口都不捂,抬着头一下又一下地迎接着他父亲给他的血的教训。亭亭看不过了,去把陈张和父亲的胳膊抱住。岂知这汉子的劲儿很大,一甩手,亭亭一个趔趄,退了几步,狠狠地靠在桌边上。

亭亭觉得很难受,她想不到事情竟会成为这样。表面上看,陈张和的父亲已经用武力压住了儿子的气焰,但实际上陈张和并没有屈服,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仇恨,脸上虽然不再挂着那嘻笑,也没有说话,眼睛却像一条蛇信子,在父亲的脸上舔来舔去。他父亲一定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也没有说一句话,而是咬紧了牙,更加狠重地将皮带抽向儿子。

还是周校长拉了一把这个汉子,用轻松的语气说,可以了可以了,教训一下就可以了。陈张和的父亲停下手来喘气,打儿子也是一项耗费体力的活儿。周校长又说,娃娃都是要打的,不打不成材。这句话像是在给陈张和的父亲找一个打儿子的理由,又像是在给陈张和一个挨打的安慰。

亭亭心里发颤,陈张和额角上的那股绛红色的液体让她不安,她觉得陈张和肌体里的一股鲜嫩的生命被他父亲打漏了,带着热度从那个身体里流了出来。

一会儿,陈张和的父亲就用那根皮带把儿子的两只手拴了,像牵只狗一样把他牵了回去。

狭窄的办公室一下就安静下来。周校长看了看还呆在一边的亭亭,笑笑说,吓着了?亭亭回过神来,说,没见过有他爸爸那么打孩子的。周校长说,我们这个学校,在全区统考连续三年前三名,你知道这质量是怎么上来的?亭亭瞪着他,等着答案。周校长说,就是这样打出来的。没有办法,都是农民工的娃娃,爹妈忙着挣钱,没人管,就把我这儿当托儿所了。我给学生的爹妈都说了的,在我们学校讲不听是要打的。他们满口答应,说该打就打,打不死就行。今天你也看到了,陈张和这种娃娃就是这样,只服打=

亭亭嘴动了动,她很想给周校长说,体罚学生是违法的,想想还是没有说。沉默一会儿,她说,我看这个陈张和,还有班上几个学生,不像五年级的,要大些,像是读初中的样子。周校长点头说,这种学生在我们学校还多,前几年,他们就跟爹妈到省城来了的,想去城里的学校念书,但进不去,那时这里的私立学校又还没有办起来,这些娃娃就停学了一两年,这一停再进学校,人就大了,也难收心了。

周校长又问亭亭,你中午是回家还是待在学校?亭亭说,我回出租屋,我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周校长点头,说,这样好,不必跑路,我以前也在这光脑壳村租房子住,这里的租金便宜得多。走吧,我们一起走。下楼时,当得知亭亭租的是于大姐家的房子,周校长说他认识亭亭的房东,他可以去帮她卖一个面子,叫于大姐少收点钱。亭亭说,不用了,房子还不错,二楼,也干净。周校长问,有电没有?亭亭说,有,就是爱停,好像是电线的负荷太大了。周校长又问,用水方便不?亭亭说,方便的,水管在楼梯间,厕所也在那里。周校长说,不喜欢这房子了,就跟我说一声,我再给你找好的,带卫生间的。亭亭说,那我先谢校长了,周校长说,谢什么,你是我们学校学历最高的,好好干,干好了以后我给你加工资。亭亭说,那我更要谢校长了。

周校长又说,省城的农民工会越来越多的,城市化嘛。我现在已经看好了一块地,要远些,在苦瓜村那边,我正在活动,贷点款把这块地买下来,以后就在那里建新校址。亭亭笑笑,这个话她前天来应聘时就听周校长说过了,不过她还是点点头,说是的,我看我们学校的校舍不够用,学生太多,教室都快坐不下了。周校长说,哪里多,才八百五十多个。

亭亭跟周校长说着话,一同走出了校门。这时一阵风从桃儿山那边吹过来,亭亭紧了紧身上的滑雪衫,觉得这里的天气比城里冷。

新年到来不久,这个学期也很快结束了。

亭亭来的这一个月,五一班和五二班的语文期末考试成绩一下就上去了,优秀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三。周校长很高兴,学期总结会上他亮着嗓门说,怎么样,还是本科生厉害吧?不服气不行的,分数说明问题嘛。我这个学校要办下去,只拿分数说话!

寒假,亭亭回了一趟松涛老家一亭亭有一年多没有回家了。

亭亭的爸爸原先是乡完小的老师,得肺癌去世有十几年了,是妈妈把她抚养大的。妈妈有文化,一直在村小学代课,亭亭考上师范大学到省城读书后,家里就只有妈妈一个人了。

前年车祸,亭亭在省城住了半个来月的医院,伤口拆线后就回到松涛的家里疗养。之后不久,松涛县招聘公办学校的教师,亭亭去应聘,笔试得了第一名,面试却没有过亭亭就想,连这个极缺老师的穷困县份都挑我的脸,那我就到省城去,那里机会怕还多些,

省城的学校比松涛县不知多出多少,但也挑她的脸。也是的,现在每年毕业的大学生那么多,这些学校没有必要非去找一个脸上有疤的人来教书,影响学校的形象。何况,现在一家就一个孩子,让省城里的家长看到是这么样的一个老师来敦他们的孩子,心里会不舒服的?这么想着宽慰自己,就好受了点,于是,亭亭放弃了公办学校,去私立学校找工作。

私立学校无一例外地都在郊区,学生都是农民工的孩子。走了一圈,亭亭才知道,省城几乎是被出租屋和农民工包围着的。

去了很多学校,私立学校同样也不要她,理南没有说,但亭亭知道,还是因为她的脸。直到亭亭终于走到光脑壳村,走进了道兴学校。

在家里过完春节,亭亭要返回学校了二临走时,妈妈说,亭亭,你以后还是多给妈妈写信吧,妈妈喜欢看字,比听你的电话来得实在,信可以反复看的,我就觉得,你在我身边。亭亭搂了一下妈妈,说,好的妈妈,我记住了。

回到光脑壳村没几天,就开学了。道兴学校开学没什么仪式,因为没有地方让八百多个学生都站下,于是就让两个班的学生和老师到操场上升国旗,其他师生都坐在教室里唱国歌,升旗仪式结束了就上课。道兴学校没有广播,有什么事都是周校长集合老师口头传达,就是操场上升旗也只是拿个收录机来放国歌。各级领导是不会到这样的学校里来参加开学典礼的,既然他们不来,开学仪式就不必那么隆重了。

新学期,亭亭发现,除了自己、苏老师和周校长,其他老师都是新来的。那个刘老师说她学期结束要给她儿子打工,可不等学期结束就走了。亭亭问苏老师,怎么上个学期的很多老师都没有来呢?她担心的是周校长表扬她让其他老师难受了。苏老师说,这种学校哪里拴得住人,除了五六百块钱的工资,什么都没有一我没有走是因为别的学校会挑我的学历,其他事情呢我又干不来。我哪会在乎这点钱,我老公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都比这个多。我是习惯教书了,在这里只图不那么闷得慌.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来这里的差不多都是到省城来找工作的,有点文化,又不是很高,实在找不到工作就先待在这儿,挣口饭吃,找到工作了就走,招呼都不打一个的一

亭亭点头。她联想起第一次来道兴学校的情景。

当时校长室锁着门,隔壁教室有一位女教师正在罚几个男学生,让他们抱着头做下蹲运动,并自己数数,数到一百才能回家。这里边就有陈张和。他数到一百时,已经站不稳了,扶着桌子喘气,脸上却还在嘻笑着。亭亭向这位老师问到周校长,得知周校长到区教育局开会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这位老师问,你是来找工作的?亭亭回答了,这位老师就说,你要来了就好了,要不我总也走不了,我跟周校长是同乡,抽身就走又不太好。亭亭说,看到学校这个条件,我都不想在这儿找工作了。这位女老师说,你还是来吧,这里还是锻炼人的。用手划拉了一下眼前的这几个学生,笑着说,如果这里的学生你都能教好,就没有教不好的学生了:再说,周校长这个人也蛮好的,不会给人小鞋穿。

后来周校长回来了,他带着亭亭到处转了转。他毫不隐晦他的办学条件差,同时也大谈他建新校址的想法,说你要是明年来,我的学校一定不在这里了。

第三天,亭亭就到这个学校来上课了,却再没有见过那个女老师。她果然走了。

这个学期,亭亭除了上两个班的语文课和四个班的思想品德课,还当五一班的班主任。

那个敢站起来说陈张和的女孩儿叫许家珍,原先就是这个班的班长。亭亭继续让她当班长。她觉得许家珍很能干,敢说话,学习也不错,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一

这天放学后,亭亭把作业改了,收拾了那个布包往楼下走,看见许家珍和几个学生在前面,就喊他们。许家珍和同学回过头来,忙亲热地和她招呼。亭亭说,你们怎么也才走呢?许家珍说,我们刚才像公办学校那样,在教室后面的墙上贴了两大张白纸,画了一棵绿色的大树,又剪了六十二个红色的果子贴在树上,在每个果子上都写上一个同学的名字,表示我们是五一班这个集体的大树上结的果子,弄完了我们才走的.

亭亭很高兴,班上这些事,现在都不用她操心了,许家珍就可以组织同学们做得很好。她赞扬地问,这是谁的创意呢?大家都把一个叫龙庆的小男生往前推。龙庆戴了副小眼镜,是个很有书卷气的男孩,这样的孩子在道兴学校不多见。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这叫什么呀,一般般的,下回我会出更好的点子亭亭笑了。

许家珍又抬着头说,亭亭老师,四月份都快过完了,我们班要不要组织一次春游呢,像公办学校那样。亭亭想想,好啊,去哪里呢?几个学生就七嘴八舌地说去桃儿山吧,那里可以野炊,又不用坐车,当天就回来,花不了什么钱的。龙庆说,那里还有条小溪,可以淘米洗菜,洗脸洗脚!漂亮女孩苗青对龙庆说,恶心死了,把洗脸洗脚跟淘米洗菜一块说。龙庆说,本来就是嘛。亭亭说,那好,我们明天开个班委会,把一些细节也商定下来。

走出了那个铁栅栏门。许家珍突然喊,妈妈!向坡路的对面跑去。路那边站着一个中年女人,牵着个两三岁的男孩,正笑嘻嘻地往这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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