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北国-演不完世间百态,道不尽芸芸众生——生活故事,社会故事,悲欢离合!
回到香港,即电话邀约同学,同学也刚从内地老家回来。这时节,香港大陆通勤活跃,来的多,去的也多。两人在尖沙咀一家广东饭馆餐聚,依谁主张谁买单原则,由他做东。同学也不见外,只说这一向在大陆吃得过饱,胃口不怎么样,所以,无须点多,几件盘品就可。于是,三件盅品,外加两件点心,一瓶酒。中途同学忽想起问道:有什么事吗?他摇手说没事,谈谈天,大家不都回老家,有见闻。餐毕时,同学又问:到底有事吗?他还是摇手,说没有。同学是个爽利人,性情难免粗疏,真以为没事,不再问了。于是,这一餐,钱没借到,餐费倒付出不小的一笔,盅品是比较贵的。借钱不成,买楼便搁下了,其间售楼小姐打过几个电话,问,买不买?这话问得直接,露出大陆妹朴直的本色。他说还需考虑,买楼嘛,不比买白菜萝卜!后一句说得俏皮,他其实也是有风趣的,被生活压抑,现在开始露出水面。
买楼的计划延宕了一阵,小姐的电话稀疏下来。他想过向前妻借钱,但更不好开口,难免有推翻协议索讨前账的嫌疑,所以又止住了。倒是前妻自己揣度出来一点端倪,听儿子说过他回原籍认亲。他与儿子两周一回晤面,并不在家,而是择一间餐馆或者酒廊,酌饮一番。每见儿子,都觉长大成熟,以致多年父子成兄弟,交流渐渐深人。某次从原籍回来,说起看楼经历,以及小姐敦促,儿子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他说:谁是醉翁?儿子笑:两者皆是!他哈哈大笑。看起来,家庭真是个藩篱,拆除之后,成员们都自由自在,反比往日相谐。夫妻极亲密的时候一一如今想起恍如隔世,小儿女间的密语,真出于两人之口吗?但又确凿无疑,是一个真实的梦。他曾告诉认亲的心愿,发誓回报生身之恩,她劝慰,不在此时,即在彼时。现在,时候到了,一个净身出户的人,纵有图报之心,何来余力?她自知气头上离异,盘剥太苛,但却不甘退步,一直撑持着,也是那句话,不在此时,即在彼时。
这一日,前妻忽来电要见面,他说了一个地点,前妻则要去他居所。他从来拗不过她,只得应许。提前一刻钟,到轻铁站等候。星期日的午后,人车比平时稀少,铁轨依山势蜿蜒,石壁上野花扶疏,日光透进来,镶上金银边,亮闪闪的。为节省租金,他就在屯门天水围赁下一小单元,虽然远和偏,但幽静,是现代的桃花源。他在无人的站台上踱步,来一列车,没有她的身影,他也不急躁心情是清明的。又有一列车到,下来几个人,没有她。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一刻钟,这一刻钟里有她的怨艾,是在罚他呢,他不委屈,反而欣慰。他不再计算时间,暗中还希望等待延续下去。轻铁列车从山崖后面探出,向这边滑行,石壁上的花草都在摇曳,日光四溅,铁轨发出叮档撞击声。终于,车门口下来她。十一月的西下的太阳里,她的人仿佛透明,本来就比闽广人白皙,如今发福了,几近吹弹得破。这是离异后第一次见她,没变,又有变。她大约也是这么想,只是更直率,说:头发怎么没了!他惭愧地避开对方的直视,心里嘀咕:堪称肥婆一个!事实上,他并非全秃,她也离肥婆甚远。两人多少是窘的,移开目光,并肩往他的租处去。一些时光在两人间倏忽过去,回不来了。
走入小区,再进楼厅,上电梯,过走廊,然后推门。与外部的阔大华丽相比,房间显得格外逼仄,一方门厅,直对卧室,只三步深,一张沙发床几乎挂在墙上。被他收拾得极干净,无任何赘物,也更见出寒素。环顾一周,挑剔的苛责的目光,他不禁瑟缩起来。她在沙发,他则隔一张桌的椅上,面壁坐着,壁上是儿子们戴学士帽的照片,还有阿姆的照片,没有她,也没有他自己。有一阵子没说话,时间在静默里流去。惟至亲才可无话,或者就是极疏的人了。他想找一些话来,却被她抢先,他总是慢她半拍,她说:为你想,亦是过于拮据,可是,并无人有欠你。这话十分突兀,但又十分恰当,他点头说是,被她止住:有一条路,可供你走。什么路?他动心一下,抬头看她。她冷笑道:自己不会想!于是又羞惭地垂下头,过去,现在,将来,她总让他羞惭。她接着说:即便会想,未必能做。这句话将他点穿了,他确实想过,比如找老同学,却没有做成。这回轮到他笑,是苦笑。停一停,前妻和缓口气:我借你!他愈加苦笑:我拿什么还?前妻说:既我借你,就要保证你有得还!这话说得很职业,就像在与客户建议。他抬起头,看着壁上家人的照片,注意力却在耳畔。时间倒流,又回到过去的日子,她教导,他聆听。教导者的声音响脆,有理,又有办法。
前妻的办法是,她借他一笔款项,指定去买几样股票,然后指定几时抛售,所得盈余他得,本金完璧归赵,还她。他听了觉得极好,提出应按银行存储利率付她利息,她说不必。一言定音,他不敢驳。又提出立字据,前妻又说不必,再一言定音,不敢驳。她遂笑道:不怕你赖账!他说:哪里敢!前妻看他一眼,诧异有新变化,变得会揶揄。他脸上有一点笑影,才发觉丰润了,显得年轻,并不与年轻时样貌接近,反而更远,成另一个人。
就这样,按前妻策略调停,他从复苏的股市赚一笔,付开发区新楼一套两居室头款还有余,就交予姐姐,聊补母亲衣食用度。产证所有人写母亲与他的名字,将来,那是更近前的将来,他至少可以主持房产的分配。其时,他也到养老的年纪了。自此,售楼小姐的电话又接续上,似乎有一就有二,期待下一笔生意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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