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样想,外婆之所睡眠浅,都是老鼠害的。老鼠上蹿下跳,嬉闹唱歌,乡村夜晚万物寂静,这样的声音就格外刺耳。特别是啮咬储木器的声音,很闹心。我都受不了,外婆更受不了。她不去追打,只不过安慰自己,没事,食物都藏起来了。
但这一回外婆一咕噜爬起来把我惊醒了。以前外婆醒来,会把我摇醒。如果我睡沉了,就拍我屁股:起来起来,去撒尿,不叫醒你又尿床,你是猪呀死睡,你祖宗又不是葬在睡山上。今儿我醒了预备着外婆叫我去撒尿。我也真有点尿意了。可外婆没喊我撒尿,而是来这么一句神经兮兮的惊呼:不好了,屋里进大老鼠了。我想外婆呀,你这不是废话吗?屋里本来就满是老鼠。
外婆拉亮电灯。开关拉线就在她枕头边,这样很方便夜晚起床。灯亮了,拉线却断了。外婆这下力用得也太猛了。外婆下床,披衣,走出睡屋。哎,外婆不去打老鼠,怎么走出去了呢?我也下床,因为我要去撒尿。
外婆走到舅妈睡屋门口,先是推一下门,发现推不动,里面拴上了。咚、咚、咚,外婆使劲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她再使劲地敲,咚、咚、咚。
谁呀?是舅妈的声音,好像是从深坑中艰难地爬起来的。
是我。外婆说。
什么事呀?舅妈说,半夜三更的。
听得出来,舅妈极为不满。是会不满,半夜三更敲门,人家睡得好好的,有什么事明天不知道说呀。外婆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好像她这么敲门打搅舅妈睡觉,是某种小阴谋得逞。
你屋里钻进了一只好大的老鼠。外婆说。
没有呀。舅妈说,哪里有老鼠呀?
怎么没有?我明明看见了,外婆说,那么大的老鼠,呼地一下钻进来了。
有老鼠又怎么样?这屋里还少得了老鼠吗?你又不是没见过老鼠!舅妈说,语气变得有点生硬了。
外婆怔了一下了,呆在那儿一时说不出话。
是呀,屋里钻进老鼠,真不是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找这个理由半夜敲人家的门,外婆呀,我都要说你神经病了。
我怕老鼠钻进米缸里。外婆说。
米缸不是在你睡屋里?舅妈说。
哦,是哟,那油缸呢,钻进油缸里也不好哇。
婆婆你长不长记性呀,油缸也不是在你屋里。
花生,花生。
花生也在你睡屋呀。
外婆找的一个理由又一个理由都被舅妈推翻了。外婆站在那儿有点沮丧。是呀,外婆,那些装食物的坛坛罐罐全放在你自己的睡屋,怕老鼠糟踏的理由真不是好理由。你怎么这么傻了?我都不会找这样的理由。村里那个老流鼻涕的傻子哈赖子都不会找这样的理由。
你开下门呀。外婆说。
开什么门呀?你不会睡我也不会睡呀,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哩,你是有病呀?成心跟我过意不去是不?舅妈发连珠炮了。
外婆又一次呆在那儿。她想再敲门,举了举手,没敲过去,因为舅妈嘣出一句更难听的话:死婆佬子,是不是见我好欺负呀?整天没事找事。这句话对外婆打击太大了,她脸一下呈现愤怒,接着又衰退下去,落寞。
外婆踟蹰着走回来,很沮丧,电视里打了败仗的将军就是这样。一见我还站在门口就勃然大怒:死赖子看什么看,不会去睡呀,夜猫子呀,有睡都不会睡。对于外婆的无名之火,我很是不满,自己犯贱受了气,朝我发火。可我不敢违拗她,此时违拗她,少不了竹鞭子抽过来。我乖乖地滚到床上去。
外婆要关灯时,才发现开关的拉线断了,这使她更恼火,一边端凳子垫高来拉开关边的线头,一边唠叨不停:连个死电灯都欺负我,连个死电灯都欺负我。
3
吃早饭前一会儿,外婆与舅妈吵起来了。
早上,做饭是外婆的主打工作,先生火,再洗锅灶,加水,淘米,煮,将米饭捞入饭甑蒸时,我就要去烧火了,外婆就提着个菜篮子出去。她要去菜园里摘莱。每天都是如此,饭蒸熟了,她菜也摘回来了。炒菜,喂猪,舅妈也从田里做事回来,一家人就开始吃早饭。可今天,外婆并没摘菜回来,菜篮里空空的。她放下菜篮,喊芸芸过去,身上变法戏似的掏出一把糖果。看到糖果,我口水都流出来了。我走了过去,喊一句外婆。
都是小馋猫。外婆白了我一眼,说,芸芸,我的乖芸芸,今儿奶奶买糖果给你吃了。外婆右手从左手中拈了颗糖果,举了举。芸芸的手都伸长了,外婆却不把糖果放到她手中去,而是问:糖果好不好吃?好吃,我与芸芸几乎是同时回答。外婆说:好吃就好了,奶奶的糖果就是买给你吃的,但奶奶要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回答好了就有糖果吃,回答不好就没糖果吃。芸芸使劲地点头。我说:外婆我也会回答。外婆说:你闪一边去。我并没闪一边去,因为我相信,外婆的糖果迟早会给我吃。
芸芸,昨晚是哪个叔叔跑到你睡屋?外婆说。
我说:外婆,昨晚你不是找老鼠吗?
外婆扬起巴掌要扇我,但并未扇过来,只是做了下样子,说:闪一边去,别打贫,小心我竹鞭子抽你。
我后退两步,作了个怪脸。
说呀,我的乖乖。外婆说。
我不知道。芸芸作了一番认真思考的样子。
打谎话。外婆说,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知道。
我妈不让我说。芸芸说。
哦,你妈妈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我是你奶奶。
说了妈妈会打我。
哦,你就怕你妈妈打,不怕奶奶我也打你?
芸芸委屈地哭了起来,鼻子一掮一掮。
外婆。我喊。
没你的事。外婆瞪了我一眼。
哎哟,哭起来了,鼻子还蛮高哟,动不动就哭呀。你以为一哭就怕你呀。外婆四下张看,那样子就是找竹鞭子。
看我不抽你,没王法了。外婆的样子很厉害。
芸芸哭得更厉害了。
你再哭,你再哭!外婆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再哭我真抽你了,你以为我不敢呀。
芸芸吓得真不敢哭了。
来,这个糖果给你吃,吃了就告诉奶奶,昨夜哪个叔叔进你睡屋了。
我不吃你的臭糖果,我不吃你的臭糖果。芸芸倔了起来。
哎哟,还挺有骨气呀,不吃是吧,不吃是吧,我叫你不吃,我叫你不吃。外婆真的很生气了,在屋里四下转。她是找竹鞭子。一时没找到竹鞭子,她气忿忿地把糖果往我怀里一塞,说:亮亮,你吃,她不吃拉倒。
糖果到了我手中,可以说我是一阵狂喜。我剥开糖纸要往嘴里塞时,发现芸芸可怜巴巴望着我。我心软了,分了一大把塞给她。外婆一把抢过来,忿忿地说:她不吃,她不想吃,你塞什么塞呀,你吃,你吃。
芸芸又大哭起来。
有你这么做奶奶的吗?-个声音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了,是舅妈,她已站在门口,那担草篓还在她肩上。她气恼地把草篓重重地甩到地上,进屋抱起芸芸。芸芸哭得更厉害了,身子一抖一抖,受尽了委屈似的。
外婆与舅妈就这么吵起来了。舅妈厉声说外婆只亲外孙不亲孙女,偏心。外婆不断地强调她是外孙也亲孙女也亲,对谁都没有偏心。外婆的强调显然是力不从心,舅妈揪住眼前的证据不放:不偏心为什么糖果外孙有吃孙女没吃,外孙是好外孙,知道分给芸芸吃,你不是偏心,怎么会抢掉来?外婆招架不住了,把话拐到别的事上去,说舅妈照镜子涂大宝,一个种田的女人,要这样妆扮吗?舅妈说照镜子涂大宝关你屁事,说外婆抠门,结婚时明明讲好的买三十四时大彩电,结果只买了二十五时的小彩电。外婆说还不是为你们将来着想,欠下的债不是你两公婆还呀。外婆说到这似乎找到了理,说要说抠门你那边才抠门,三十二块大洋一块都没回。这似乎触到舅妈的痛处,痛哭起来,说我到你李家做牛做马,还里外不是人,要受你这臭婆姥子欺负。外婆尖叫起来,骂舅妈你没资格骂我臭婆姥子,我是你长辈,没大没小的你爹妈少教养呀。吵架不断升级,互把对方尘灰角落里的不是都拎了出来。我和芸芸急得在那儿大哭,生怕他们会打起来。还好,她们只是吵,并没打起来。她们的吵架惊动了村里人,村里几个老人过来劝架。不知是老人的劝架有效,还是她们吵累了,就这么吵着吵着就不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