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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一大早就使劲地追打一只老鼠,样子蛮夸张。她说老鼠好大好大,与它的胆子一样大。
屋里老鼠多,大老鼠小老鼠,上蹿下跳、嬉闹、唱歌、啮咬木器,叽嘎叽嘎,特别是到了晚上,简直是老鼠的世界,吵死人。
我嘀咕,平时不打,老鼠就胆大。
平时外婆是怎么打老鼠,白天看见了,跺跺脚,吓一吓。晚上,如只老龙虾一样蜷缩在被窝里,任老鼠上蹿下跳,实在烦了,只是用脚捶床板,咚、咚、咚,或者是学猫叫,喵——喵——。这有什么用哟,老鼠们只是暂时停下喧闹,过会又是那个样子,吵死人。
我也用脚捶床板,咚、咚、咚,再骂一句,瘴打的老鼠,不会死绝来呀。
外婆说:亮亮,你怎么没睡呀?明早你又赖床。
瞧,外婆居然说到我赖床的事上来。她应该表扬我,也知道吓老鼠。我说:外婆,老鼠会不会偷吃米谷呀?外婆说:不会的,不会的,米装在瓷缸里,谷装在铁仓里,老鼠吃不到。我说那油呢。外婆说也吃不到,油装在坛子里。那花生豆子呢?我还是不放心。外婆说:都吃不到呀,外婆全装起来了。这我就放心了,难怪外婆对老鼠们的喧闹不怎么上心,是老鼠偷吃不到我们家的食物。
睡吧,睡呀,外婆说,明天要早起呀,别赖床呀,别尿床呀。后面一句我不喜欢听,心里很不满,嘀咕着,外婆呀,我都好几个月没尿床了,你怎么老提?
外婆起床都比较早,平时起床并不会叫醒找,可今天,她自己没下床,就把我的被子掀了:亮亮起床了,起床了。顺手摸到我屁股上来,拍了拍,说:没尿床呀,没尿床就好,没尿床就好。我本醒一小半了,还有大半没醒,是憋着一泡尿。我迷迷糊糊想,是去撒尿呢,还是接着睡。外婆又说:快起来,我拿竹鞭子了。我一咕噜爬起来,真不好意思再赖床了。
外婆走出睡屋。外婆真像一只老龙虾,脚没迈出门槛,脑袋已拱出去了,还有龙须。
舅妈也起来了,正对着镜子在梳妆。
我觉得舅妈与外婆的区别就是梳妆。外婆起床从来不梳妆,更别说对着镜子了。外婆直接用手将头发一抓,拿个橡皮筋一扎。外婆的头发白的多黑的少。舅妈的头发乌黑油亮。或许是这个原因,舅妈才会对着镜子拿着梳子细细地梳。我常想,若是舅妈把头发扎成辫子,那会更好看。可她也不。她也是用橡皮筋一扎,摆在脑后,只是她的橡皮筋缠了红绳子和小红花。这样,舅妈的头发一下生动起来,好好看。今早舅妈梳好头发,还往脸上涂抹什么。
我知道那叫大宝S蜜。有时我和表妹芸芸也会拿它往脸上涂,凉凉地吸进皮肤里好有味道。我们哈哈大笑,捡到糖果一样。
外婆看见舅妈往脸上涂大宝,表情很不满,嘀咕着:都要去下田干活的人了,还涂脂抹粉,想抹给谁看?狐狸精!
不知舅妈听见没,我是听见了。舅妈很少跟外婆说话,爱理不理的样子。不像我跟芸芸,总是嬉闹个不停。有时芸芸惹恼了我,我发誓不跟她玩。但我的誓言总是不算数,只憋一会儿,挺难受,就想,算了吧,还是原谅她,她比我小。
这时,一只大老鼠从墙角洞里钻出来,直接钻出来,连探下头窥视一下都没有,大摇大摆地沿着墙角走,旁若无人。
这只老鼠真的太胆大了。平时,这里说的是大白天,老鼠是会想从洞里钻出来,可要在洞口窥视几下,如果看见人就会缩回去。
外婆看见了,气炸了,气得身子抖抖动:瘴打的老鼠,瘴打的老鼠,胆子越来越大了。她急切地要找件武器,可惜身边没有,厅堂空无一物,只有墙上挂着几只斗笠,这显然不好用来打老鼠。她作姿作势一番,才小跑着进了厨房,顺手操起火叉棍就出来。老鼠还在墙边,似乎在考虑,该去哪儿觅食。外婆更火了,这简直是对她的挑衅。她双手高高举着火叉棍,一步步朝老鼠逼近,要给它致命一击。老鼠猛然发现了危险,掉头就跑。它并没原路返回,而是迸了我的睡屋。奶奶的火叉棍狠劲地拍了过去,可惜慢了那么一拍。
我以为,老鼠走了,外婆也就算了。可今天,外婆跟大老鼠较上劲了。她尾随冲入睡屋。睡屋里摆放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床、凳子、桌子、箱子、衣橱、储藏柜、箩筐、晒席、坛坛罐罐,都沿着墙摆放,有点零乱。老鼠一下子不见了。外婆有点沮丧,就像做足了准备的战士,敌人突然隐藏起来了。外婆很不甘心,用火叉棍朝屋里那些可以敲的东西使劲地敲,边敲边骂:瘴打你的老鼠,瘴打你的老鼠,瘴打你的老鼠。嘿,真有一只老鼠受了惊吓蹿跳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原先那只。外婆毕竟年龄大了,反应没那么快,火叉棍拍过去时,老鼠已窜出睡屋奔入厅堂。外婆踉踉跄跄跟出来,老鼠已奔出了厅堂大门,朝野外落荒而逃。外婆追到大门口就没有信心追了,骂一句瘴打你的老鼠,把火叉棍扔了出去。火叉棍不可能砸着老鼠,外婆骂骂咧咧转回来,走进厨房。她要开始做早饭了。
在追打老鼠的时间里,舅妈已拿着割草刀挑着草篓走出屋。准确地说,她人还在门前禾场上,外婆扔的火叉棍就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落下。嘭地一下,还有那句瘴打你个老鼠。舅妈吓了一大跳,回头白了外婆一眼,嘀咕一句:神经病。外婆听到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听到了。我觉得舅妈那样说外婆不好。
不过,外婆是有点神经病了。
比如说早上,外婆去生火做饭。她把一撮松针塞进灶膛口,就急忙四下找火柴。火柴不见了。平时火柴就放在灶膛口旁的小洞里,一则方便拿,二则那儿不回潮。可今儿在那里一摸,没摸着火柴,外婆就急了。先是在厨房里找,翻东翻西,翻遍每个角落,不见。她又跑去她睡屋里找,翻了好大一会儿,再跑到舅妈睡屋里翻,枕头被子都没放过,还是不见,便厉声问我:亮亮,拿了火柴没有?我正在舅妈睡屋里喊芸芸起床。芸芸比我小两岁,做哥的我觉得应该喊芸芸起床。这也是外婆平时交待我的任务。我的任务可多了,放鸭子,拌食给鸡吃,扫地,烧火。我说没有。外婆还是问:到底拿了没?我有点委屈了,梗着脖子:说了没就没了,不信可以搜。外婆又问芸芸,拿了没,也是逼问的样子。芸芸说没有。外婆还是不相信,说:见鬼了,肯定是你们拿了,看来不拿竹鞭子抽,你们是不老实了。芸芸吓得大哭起来。外婆自言自语说,肯定你们拿着玩,玩丢了。她走了出去,又转了回来,冲着我说:对了,昨天我叫你买火柴了,你买了没?我想了想,说:买了呀,我明明给你了。外婆说:真是见鬼了,真是见鬼了。又说:亮亮,你再去买盒火柴回来。村口就有家小卖部,离家不足五百米。买火柴的事我喜欢做,因为可以顺便买些零食。这要感谢如今的钞票没有分币,角票都很少见,外婆拿出来的都是块票。听说买火柴,芸芸也说要去。嘿,这个小馋猫,挺聪明的。外婆说:算了,叫你买,比请人都更贵。外婆迈着步子急急地走出厅堂门。我牵着芸芸的手来到厅堂里,我想早上除了做事该玩些什么。我见外婆没走多远又折回来,手中已捏着盒火柴。火柴明明在外婆自己身上,她还到处找呀找,还冤枉人。不一会儿,外婆又发神经了:火叉棍呢?火叉棍呢?我往禾场上一指,说:不是在那,不是你自己扔出去的?外婆捡了火叉棍回来,走我们身边过时,没忘记呵斥我一句:别只顾着玩,要扫地,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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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什么时候变得神经兮兮,我真不好说。就算是昨天晚上开始的吧,因为昨天晚上外婆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晚上具体什么时间,我真说不清楚了。白天有太阳,看太阳知道时间,早上中午下午。一到晚上,时间就模糊了,反正是很晚很晚了,我们都已经睡了。外婆突然一咕噜爬起来,神经兮兮地惊呼:不好了,屋里进大老鼠了。
人老了睡眠就浅,这话我信,外婆就是这样的人。每天晚上,早早地喊我们上床睡觉,说是电费贵。她自己呢,躺在床上,转过来转过去,时不时把我搞醒。她明明睡着了,屋里稍微一点什么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