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就像一条暗河,撒落之物只要不被打捞,就会消失得万劫不复,而一旦有人将之提溜上岸,如同物证犬对搜索物品的精准确认,记忆便不再是空洞之物,而是重返现实的一条手绢或一把手枪。我很不幸遇上了后者。
我手里的这把指甲钳是德国“双立人”牌的——我初恋女友送给我的唯一信物。我将它从钥匙扣中取下,捏在手里,用大拇指指甲往死里摁压,如果它是一只活物,早已被我残忍掐死。
老婆第一次怀孕时,正是全国大城小城夜店蓬勃生长的黄金期,临江也不例外。作为苍耳乡政府的一名经管员,我经常去县里开会送报表,也顺便会一会同学朋友。办完公务,他们就总是老谋深算地怂恿我,侯凡,你老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老二就那么耐得住寂寞?我也跟他们耍嘴皮,能耐高温能耐严寒,还真耐不住寂寞。他们说,怪不得都说你们乡干部夜夜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我说都他妈瞎掰,不信我们换换地方?他们说那你是拿老母猪解渴吗?我说还真没什么好办法。他们说那带你去个好地方。
就这样,我就像一个急于想旅游的盲人,被一帮黑导游带到了一个价格不菲且危机四伏的景点。我清楚地记得去的第一个夜店叫“客临顿”,那时克林顿还是美国总统,那时他正和莱温斯基发酵着全世界男人的欲望。那天和同学喝了酒,胆子忒大,进去就搂着一个小姐——她长得甚至没有强过我老婆。其实我也只是搂着,一点套路都不懂。而那帮家伙却早已像一只只狡兔,躲进各自的洞穴。是那个小姐教会了我。她脾气超好,循循善诱春风化雨,如同一名耐心细致的小学老师,现在看来真有点殊为难得。事毕,她找我要了150块的“授课费”。我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她如果再多要一分钱,我这个大男人就会钻地无缝出门无法——我兜里有,且只有150块。
从此以后,我像一棵饮露之苗迅速茁壮成长,先后去了“芭比伦”“夜上海”“梦巴黎”“伊拉客”……如同一个爱岗敬业的巡逻队员,几乎将临江县城大街小巷的夜店全部“临幸”了一遍——当然包括半月街的“温柔月亮”。我还记忆犹存,那块暖昧的灯箱店牌上,“温柔”配的是淡绿色灯光,“月亮”则是粉红色,这种搭配可能毫无美学意义,但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人间绝配。可以肯定,我不止去过一次“温柔月亮”,名字和色调是我喜欢的款。但老实说,暌离多年后我对罗飞花压根就没有哪怕一丁点记忆,尽管她到现在看起来还有几分姿色,双眼皮也是我喜欢的那种——两条弧线的间距不是很大,折叠时睫毛上翘。作为一种纯生理性的游戏和消遣,根本无须走心,更无须进入记忆高尚区雪藏永存。不可思议的是,比我更应该遗忘得干净彻底的罗飞花居然对我过目不忘。我之于她不过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一个付费即走的顾客,一个毫无情感关联的嫖客,况且我相貌平平,脸上也没有大痦子长伤疤让她触目惊心,扔进人堆里估计我老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来——我找不出任何被罗飞花记住的理由。而事实是我真真切切被她记住了。“温柔月亮”的店名早已消失多年,就是临江县的绝大部分人也都不知道它曾经的存在,如果不是亲历者,即使有爱因斯坦的智商,也无法一口说出街道名和店名这一不容辩驳的两两互证。
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勾起罗飞花记忆的力量是这把指甲钳。大学里我是个浪得虚名的诗人,初恋女友就是因诗而委身于我的。毕业那会儿,我无法阻止女友回到广州父母身边工作的坚决去意,诗歌只有游离于生活之外才会富有诗意。我酸不拉唧地送给女友一部自己的打印诗稿,她回赠我的就是这把指甲钳。她父亲曾在德国漂过一段时间。
这把指甲钳自此成了我形影不离之物——不是为了怀念,更多是为了显摆和实用。亚光质感,半月形刃口,两个并立的小人儿商标,曾有无数同事、朋友、同学好奇过它,赞叹过它,摩挲过它,使用过它。当然也肯定包括夜店中的小姐——她们比别人更有机会接近我的裤腰。
是的,我想起来了,有那么一次,在夜店里,不确定是“梦巴黎”还是“温柔月亮”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我“临幸”的小姐听到我炫耀这把指甲钳是德国货时,歆慕不已,反复把玩,趁我上卫生间时,竟用它来修脚趾甲,等我回到床上,洁白的床单上到处溅落着暗红的趾甲碎片,我恼羞成怒,立马要店老板既换房又换人,还得减免房费。
那么,当年那个小姐一定是罗飞花。多年之后,当这件特别之物再人眼帘,便会瞬间激活她沉潜的记忆,将我打回原形。
我没有向罗飞花求证,只是扬起手掌用力向内划拉一下,示意她重返房间。她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又似乎会心于我的晃过神来,快步向我走来。我立马指了指沙发示意她坐下,然后走到门口特务一般向外左右张望,确认走廊上空无一人后迅速把门关上,然而“咔嚓”的锁舌撞击声让我犹如蜂蜇,又倏地将门拉开一条指缝。我听到了自己比锁舌声还磅礴的心跳声。
你崽真病了?我压着喉咙问。
谁拿自己的崽开玩笑啊,病历药费单也给吴主任看了……她的泪水一涌就来了,伸手用并着的三个手指头在两只眼睛上不停地抹压。
他现在在哪儿住院?
省二医院。
你跑到这里来,谁照顾他?
他爸……男人懦,见不得世面……要我回来搞钱。
到底还差多少钱?
无底洞哦……用了上10万……反正要好多……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样吧……这时门外似乎有脚步声,我屏住呼吸,朝门口眄了眄,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可再说不下去了。我快速拿起桌上的笔,拖过便笺本,在纸的最下端写上我的手机号,撕下几乎只有手机号大小的纸片,递给她。
你先快走开,五点四十打我电话。我仍压着喉咙说,压出一连串咳嗽。
她没说话,犹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快步出门。
我像终于走出一条冗长而险象环生的恐怖谷似的长舒一口气。就算我们毫无瓜葛,超过正常办事所耗的时间就有可能被人孵化出种种猜测。所谓人心险恶,往往是你给了人家可以险恶的缝隙。何况我们确实存在暖昧不明沾油带腥的瓜葛。如果她以此耍泼放赖,两三句不对头各起高腔,隔墙耳朵还不迅速齐集一网尽收?如此,不但我会成为一只屋檐下的马桶,而且也给老婆的政敌热情地送出一只靶子。这是一笔不难算的账。
我像一个孤注一掷的铅球运动员,将指甲钳用力掷向窗外。
离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老吴过来串门,顺便跟我汇报工作,我不是有意跟领导添麻烦,实在是那女的太缠了,眼泪鼻涕一齐来,侯主任你晓得我是个糍粑心,就让她来找你多讨几个银子。
我打起官腔,佯装镇定,这本身是我们慈善办的职责啊,老吴,何况她确实有困难,我还想帮她多争取一点呢。
侯主任真是大慈大悲之人。
我已无法对他的阿谀报以开颜一笑。老吴敏锐如鹰,似乎觉察到了我心里有事,说,侯主任你今后不必像我们一样掐着点上下班,那边袁县长天天忙国计民生,家里你就多花点时间打理吧。
操他妈!又在暗讽老子吃软饭。我的脸一垮,好吧,你回办公室吧,我要出去有事。
出门经过办公室窗口,我忍不住朝地上贼了几眼——也许那把指甲钳还没被捡走。办公室紧挨着一条狭窄而忙碌的马路,路上除了呼啸的车轮、匆匆的脚步和翻飞的纸屑,剩下的只有滚滚沾附黑色尾气的灰尘。
县城街头行人稀稀落落,像个早秃的男人。我从银行取出2000块钱揣进兜里,点上一根烟,如同一个等待接头的地下党,等着罗飞花的电话。
我决定私人给罗飞花捐2000。这是一个姿态,表明我并不缺少同情心,也是为了某种难以启齿的了结——本来就已相忘于江湖,就别再续前缘了,这钱权当给她远离的路费,离得越远越好。慈善办那儿,我的权限之外还有两个可以动用的“锦囊”:一是向分管副局长汇报,他能批5000;二是提交局务会研究,可以批到10000。二者只能择取其一。两个对我来说都不是难事,他们不给我面子还能不给我老婆面子?他们盼着有这样的机会。问题是,我用什么理由要到那笔钱——在我手里处理的白血病、癌症不是一起两起了,以前我从未启动过这样的特别程序,到了罗飞花这儿为什么非如此不可?
眼下最要紧的是和罗飞花在哪儿会面,出了事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愚蠢而导致二次事故。街上当然不行,虽然清江我几乎没什么熟人朋友亲戚,但不怕警惕低,就怕点子低,万一有同事恰好此时路过此地怎么办?万一老婆的车恰好此时经过此地怎么办?或者万一老婆的秘书司机恰好此时此地撞见怎么办?
不远处有个新华书店。这个不读书的时代,诗人多年的我都好几年不光顾书店了,刚才想到的那拨人就是走岔路也不会到那里面去。我一进书店却傻眼了,空空荡荡的书店只有3个顾客,估计还都不是买书的,一个中山装老汉佝偻着一本《辞源》蹲在地上翻,几名店员边闲聊边嗑瓜子,并像看管重刑犯一样盯着老汉。
附近还有个小公园,那里多是弹琴唱戏搞锻炼的大爷大妈,对外界警惕性低,我和罗飞花见面给钱也就分分钟的事,去那儿远比书店安全。刚走几步,突然想到前段网上曝光的不少公园里大爷嫖大嫂的图片,有网友说现在每个公园都可能埋伏几个民间“狗仔”,随时准备将大爷交钱大嫂脱裤的精彩镜头上传到微博。我惊出一身冷汗。
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不陌生的声音。罗飞花问我到哪里见,我支支吾吾说不出地方。她可能以为我耍赖,语气焦灼起来,我按你约的打电话呢。
这时,我看到斜阳从参差无序的一丛楼顶上切割下来,像一把把锯子,割得我满身生痛。
跟你说你别急,听我把话说清楚,慈善办这边……你别哭,你在听吗?
……嗯。
我想办法给你争取1万……你听我说完,不过还得走程序,得向领导汇报,得开会研究决定,急不得。
她说了几声谢谢,似乎重拾了对我的信任,又透着漫长等待的茫然和无奈。
这个你放心,我说话算数,尽量争取快点到位,到时打电话给你……还有,我个人也拿2000块钱,算是对你家的不幸表示一下意思,你莫嫌少。
你私人?明显感到她语气中充满惊疑。
我也是个工薪族,也有一家老小要养,拿不出太多。
……侯主任你真是好人,谢谢你!谢谢你!
你有账号吗?我忽然看到旁边有人在一个柜员机上取钱。
有的。她回答得倒是挺快,这让我意外。
那你将账号发到我手机上,我这就打给你。
好好,我这就发。
还有……你听着,我得告诉你,过几天1万块到手后,你就不要再来慈善办了,你这个数字已经到顶了,再来也是白来。
侯主任你放心,我不会再来给你添麻烦的。她似乎明白我话里有话。
你记住了。我掐掉手机,长舒一口气,迎着夕阳投射而来的耀眼的橘色光斑,向柜员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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