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花骨朵

时间:2022-02-16 19:30:36 

褚宏桂

站在山腰寨子入口处,看山下远方公路就像一条细线若隐若现,它顺着山脚弯弯曲曲的九曲回肠,向南到成都平原,向北到我们县城,过了县城向北走是藏区大草原。阿甲叔去过成都,说是一个非常大的城市,那里的人像山蚂蚁一样,密密麻麻挤在城市钢筋水泥堆里。他说,成都大,如果比作一个湖,我们寨子就是一个小酒杯,县城就是一块青稞地。

我常跟着他去县城,从寨子出发到山脚下要费两个多小时,下山羊肠小道陡峭地段铺着石条,组成一级级阶梯,平缓路段是山土。阿甲叔身着藏袍,头戴布帽子,腰带上挂着小佩剑,背上背着山货。山货是晒干的菌子、药材、干果,还有山里的猎物皮等。我背的布袋很小,也是一些山货,看见阿甲叔的大包,我为他高兴,应该能换不少钱。下山后我们坐上开往县城的面包车。沿着岷江的公路铺着柏油,一路上多是旅游大巴和小汽车,偶尔有货车经过。到县城后把山货交给收货人达旺老板,在他店里换回面、毛巾、洗衣液、红糖等。每次去都会选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早早地出发,而到了城里,日光已正中照下,下车后我们就走过那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城门入口处有一个大广场,彩色的经幡迎风飘扬。广场上有藏族同胞和来旅游的人,如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还有内陆的汉人。我们穿着宽大的长袍,老外和汉人则是西装和夹克。领队举着小旗帜,旅行团的人戴着遮阳帽,他们目光都好奇于我们民居建筑,我们的服饰,我们的一举一动。这些我再熟悉不过,没有什么稀奇和值得颂扬。比如穿着红衣的喇嘛,一副高深莫测样子,看似无所事事;还有老阿玛着灰色布袍,手中拿着转经筒转着走着,这很平常;从远山来的阿叔与我们一样,来县城是想买点日用品回去。

广场上有几头牦牛,它们没有自由,同胞把它们拴在那里。牦牛是山里的精灵,应是自由在山坡上啃食青草,在山泉边痛痛快快地饮水,如今像明星似的被拴在那供汉人和欧洲人合影照相。阿甲叔说可恶的是那些人骑在牦牛背上,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叫人难过。我的同胞们有谁骑过牦牛,没有,可为了钱,牧民脸上要浮起笑容。看到牦牛,我就会想起在黢黑晚上山里的牦牛,它们眼睛会发出幽亮的光,这些游客是不曾看到过的。这些其实与我没有关系,养牦牛的阿叔们高兴就行,他们在收取那些人钱时,高原红的脸上皱皮子欢喜得舒展开来。阿甲叔与众人的思维有些不同,他说牧民需要钱,需要从山外来的布匹、彩电、洗衣机、冰箱等。威风的是那枣红色骏马,它精神抖擞地立在那里,有时会喷个响鼻子,甩甩尾巴,蹄子在石板踩几下发出“踢踏”的响声。红皮肤和白皮肤的游客会生硬地试骑马,他们在阿叔的帮助下跨上马鞍有模有样地牵起马缰,在城里溜达一圈后满意地掏出钞票。

我跟在阿甲叔的后面,有不懂的事就问他。他背着山货,走路很沉的样子。以前读书时要来得少一些,双语学校的几年时光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家选择了让我放弃继续学习,那些高深的汉语知识也让我畏惧。当然,还是有人考上州里的学校,让人好生羡慕,那些考上的人是少数,是我们藏族人的天才。

从阿尼寨到县城,我总听他发一些牢骚,他觉得累,骂寨子里的干部,说狗日的阿扎,黑心肠的阿扎。我也听说过,县里拨款几次给阿尼寨修下山路,最后都不了了之。阿甲叔说,人家政府是拨了钱的,干部阿扎被魔鬼蒙蔽变成黑心烂肠的人,把钱吃了,一部分送给了镇里的干部。路要修好了,下山也不会要两个多小时,这我知道,为什么没人管,我问阿甲叔。管锤子,现在人人都在为自己弄钱。你不是去镇上闹过吗?我问他。是的,去闹过,一个人不行,没人理,寨子里的人们说去,但真去讲理时又都闪人,觉得与自己没多大关系,说这得罪人。阿甲说得很难过,看起来很无助的样子。

我、阿曲、阿夏和伙伴们一起来过县城,我们一群人嘻嘻哈哈地从寨子里走出来下山并不觉得好累。阿甲叔返回寨子时却累得直喘气,他说,老啦,老了就不中用。我说,叔,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老了。五十多,五十多了,唉!他一个劲地叹息。

旺珍是寨子里最漂亮的女子,当然,阿夏也一样,都是我最亲密的玩伴。随着年轻的成长,她们就像那北坡山上的格桑花骨朵,越来越叫人喜爱。她俩都一样,辫子粗黑又长,圆脸上浮现着高原红,嘴角一笑时露出洁白晶亮的牙,一双大眼睛清澈得像远山流来的泉水透亮。

我们寨子里没有骏马,只有牦牛和黑猪。放假的时候,寨子里的孩子就会被大人指派去看护牦牛和黑猪,以防它们破坏青稞地里的庄稼。高山上有陡峭悬壁,也有平缓山坡,有灌木林地、松林地,也有草坡地、青稞地。北坡山是最大草地,牦牛和黑猪喜欢到那去啃食,它们吃到肚皮胀鼓的时候,西边太阳也要落山了。我们开始了吆喝,“嘿嘿,哟嘿嘿”,齐声地吆喝着。牦牛和野猪听到吆喝就会欢腾,扬开蹄子进行回家追逐,开始向寨子奔去。一起来的女子们并不吆喝,旺珍、阿夏她们唱起了祖辈们传下来的歌谣,“阿扎勒,阿扎勒,哟嗨哦,哟嗨哦,耶嗨嗨,耶嗨嗨。”山里想起了她们歌声和回声,夕阳下远山明暗分明,光亮地方清晰明亮,遮住光亮的部分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风中舞动的经幡和远方显眼的白塔就像不息的灵魂。我听着旺珍、阿夏和女生们的歌唱,眼望着要回去的寨子,那寨子用石块和片石砌成的房子此刻已冒出阵阵炊烟,它和世界融合在一起,空气里透着青草的气息。旺珍她们走在前面,回家时让女子在前面走是我们藏族人的习俗。男子要在后面压阵保护自己的女子,阿甲叔就这样说过。我的伙伴们喜欢旺珍,喜欢阿夏,喜欢阿萌,喜欢女子们。此刻,大家都沉默不语,我走在最后面。

北坡山青草才刚刚返青,山里树木上的阔叶和针叶也从枝头里露出来,这是最美季节的开始,一直要延续到九月,到秋时红叶满山,白松林也变成深墨绿色。这几年我的声带也变了,变得浑厚,腋窝也有了小硬块。阿妈说阿红要成为男子汉了,她说时脸上挂着笑意。我害羞感加重,再不和寨子里的胖女人们在一起了,我的眼里只有旺珍、阿夏这些伙伴。阿曲走在前面,他是队长阿扎的儿子,他喜欢旺珍,这点我能感觉到。

天渐黑,寨子消失在暮色中。我们回到了各自的家,隐在自己的屋里。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我和旺珍在一起,经历非常奇怪的一个场景。阿甲叔说懂女人也许就是那样,那梦我记不太清,我的小裤衩湿了。清早,我悄悄收拾好衣服,到寨子里的泉沟边去洗。

远远的我就看见了旺珍,她在泉水沟边用水桶打水。她也看见了我。哎呦,阿红也勤快,来洗衣,她先开口说,脸上的笑容如春花灿烂。嗯,我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看她,我好像是对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会洗衣服?她有些不信地问。我一听,脸上皮肤感觉怪怪的,觉得很尴尬。泉水从大山的石头缝里流出,汇成一股细流晶莹剔透,流到这里用手试还有些凉意。我没有打水的桶。旺珍笑呵呵地说道,你呀,像电视剧里汉人里的公子,用我的桶舀水吧。泉水流过寨子到山下,山下也有人要用这水,寨子里人用水就只能用桶舀起。不会洗就学呗,我走过去回答她。我没有急于拿桶,站在旁边看她洗衣。她用手使劲搓着沾水的衣服,衣服上搓出泡沫。一瞬间,我看她的衣领扣子没扣,衣领缝隙间胸里的世界若隐若现,一对欢实的乳房能看到大部分,我怔住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看我一眼,看到我的目光,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脸一红埋下头。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人拿起桶快速逃开,跑到水沟边用桶舀水倒进盆里,心里此刻像小偷被人发现一样不安,水舀满了,人怔怔地愣在那儿。旺珍停下了,她拿着洗衣液袋子过来,阿红,看来你是真不会洗衣,舀这么多水。她把盆里的水倒掉一半,将洗衣液倒些到盆里,用手将衣服揉揉,先泡一会儿再洗。

泉水欢快地流淌着,我的思绪也随着它奔向远方,从山脚下的岷江想到几百公里外的成都平原。汉人老师曾说过,岷江的水流到成都平原后一直会向南,流到一个有大佛的山区,流水转向汇入长江,一直到江苏入大海。大部分藏人都不会走很远,没有机会看那繁华的城市,看高楼和漂亮的车。我望着正洗衣的旺珍有些伤感,她阿爸说女子不需要读好多书。我也不知道读多书有什么用,汉人们讲书中自有黄金屋,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拿一本书看好像没看到。看来,去过成都的阿甲叔说得有道理,城市多繁华,我们却不习惯,我们是建白塔,转转经筒,去圣地朝拜。

我落在寨子里了,我说。洗衣的旺珍听懂了我的意思,这我们曾讨论过。寨子也好哇,不是人人都能出山的,出山不出山都是过日子。她又说道,山清水秀,静静的草地,白松林,雪山都很好。旺珍用汉语老师讲的话来回答我。还有一句话是,我们是藏族人,是藏族的孩子,这些我一直都记着。

你想过远行吗?我问。那是男人们的事吧!她答话。哦耶,是的,这是男人的事,阿甲叔说过,男子汉要远行,要么去做生意,要么去朝圣,像鸟儿飞翔一样飞出去。我还没想飞出去,旺珍在阿尼寨呢,我也会留在寨子里。阿甲叔就讲过一个故事,说另一个寨子里的阿刚,去了远方的城市,游荡在黑夜的街道上,和年轻的汉人互看了几眼。人家喊,看啥子,锤子,有什么好看。阿刚气不过,一刀捅了那汉人。汉人死了,阿刚也进了监狱,阿刚的一生完蛋了。汉人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讲金钱,名利,谁阔绰,谁产业大,他们不会有我们心中的圣地。哦耶,我附和阿甲叔说过,汉人是很了不起,背着那贵重的相机,听说要好几万,那衣服也许是外国佬产的,哦耶,可是,他们来了,像看稀奇似的,照相机一番咔嚓响,一群一群地穿行在县城,在大山,在藏民居家里。为什么?好奇?取乐,是因为有钞票?你在远行的时候去过汉人家吗?我问阿甲叔。去干什么?他反问我。来的都是客人,他们来消费,搞活经济,政府的人都是这样说的,会给藏民带来实惠,阿甲叔用政府人讲的话来回答我。

我是不会飞出去了,那天洗衣我问了旺珍,她好像也不是很在乎这事。这里的北坡山,这里的阿尼寨,这里的青稞地,哦耶,风中舞动的经幡,有时冒着青烟的白塔,还有美丽的格桑花都是我的生命。

格桑花骨朵开花季节是最美的时候,开花时细细的茎,几片大花瓣,白色的瓣,粉红的瓣,蓝色的瓣,紫色的瓣看得人心生爱怜。豌豆花开时,山上的格桑花骨朵也会怒放盛开,我要邀请旺珍一起去看格桑花。

我走到旺珍家门前时,听到屋子里有吵闹声,细听是旺珍的声音,进去看,旺珍正把阿曲推开。她脸上露出怒容,阿曲,不要这样,一个寨子里的人。阿曲呆呆地立在那,脸上满是失望,面色如山土色样。阿曲这龟儿子做什么让旺珍这般模样地生气?不知来的是不是时候,我没吱声。屋子里一阵沉寂。阿曲瞪了我一眼,他像看一个仇人。

阿红来啦!旺珍招呼我说。

我是来请旺珍的,还有寨子里的伙伴们。旺珍特别喜欢北坡山上的格桑花,那五彩的格桑花是我们藏族人的骄傲,她盛开在向阳的山坡上,能看见她的人却很少,花枝高出青草,花骨朵在枝头怒放,让寂静的草坡充满生机。高原的天空蔚蓝如洗,群山延绵,阳光下远方的圣山白雪皑皑。从少年到青年,我们阿尼寨的孩子们每年都会相约在北坡山看那盛开的格桑花,我们唱着“阿扎勒,阿扎勒”,望着遥远的圣山齐声地高喊,我们是藏族的孩子。今天看来是不行了,我只好说,去山上采松菌去不?松菌是大山给我们的礼物,在白松林里,松菌总会在杂草中露出光滑的头来。阿甲叔是寨子里采菇的能手,哪些山有他都了如指掌,寨子里的孩子们都跟他去采过菇。他将满袋子菇晒干,去县城换回大票子,每次卖了山货,他都会买些好吃的奶糖分发给大家。

旺珍说,去吧。她看了看阿曲问,你去不?阿曲还在气中,一甩袖,不去。他扭头走开。

后来,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阿曲喜欢旺珍大家都知道,寨子里喜欢旺珍的人又不只他一个。阿曲那天突然抱住了旺珍,他要亲她。旺珍面对他的熊抱不知所措,她扭动着身子,喊着阿曲不要这样。阿曲去亲她的嘴。她发火了,一急用手推开了他。阿曲怔怔地立在那,我刚好进去看见。

阿曲去了县城,也许是旺珍让他失望,或许是他想去县城里混得有名堂。寨子里晚上篝火舞会再也没有他的身影。双语学校学习完成后,有同学去了远方的大学,也有的去当了兵,还有的去做生意买卖。阿曲的阿爸认识镇里的干部,让他插上翅膀飞离阿尼寨。阿甲叔说,狗日的阿扎,认得人就是好,儿子也跟着沾光。我却不这样认为,应该是旺珍的事。当然,阿曲在外面混好了,他也会像其他混得好的人一样,拿着美国佬的烟和糖,在寨子里大声吆喝,吃糖,来,来抽烟。我以前也凑过热闹,只是美国佬的烟有股怪味,那糖甜得有些怪异。

我是藏族的孩子!我心里的歌唱就这么一句,而这种歌唱会常常在心里,那心发出呼喊,压制我出山的冲动或者说是愿望。寨子里的那些传闻有时很有诱惑力,特别是有关做买卖的故事,关于洋房和豪车,这些只能是白日梦,我明白自己没有发财的本钱,还是算了吧!就这样在阿尼寨,看这里的蓝天,穿行在白云缭绕的山里,感受沁凉的山风,看风中无数的经幡在飘动,每年去看北坡山的格桑花。

阿甲叔确定我不会出山后当起了我的师傅,整整一个夏天,他教会了我如何打片石和炸山。阿曲的阿爸却把我当成了小仇人,他见到我时总是阴沉着脸。阿甲叔才应该是他的仇人,总是在寨子里讲关于县里的拨来钱款被吃掉的事,说寨子里的坏人,镇里的坏人,还有县里的坏人都穿着一条裤子。转经筒的老奶听了,念着罪过,这些人应该被打倒。关于坏人,寨子里的人也只是说说,没有谁去抗议或者是文明地去理论。当然,阿甲叔是例外,他去闹过,但最后变成了寨子里的笑话。我老了,气力大不如从前,这是每次出山阿甲叔必说的话,这路要修也只靠后辈了。原来他那么卖力地教我是有目的,让我们这辈修好路。这目地其实也是我的想法,下山的路如果能修好,能骑汉人造的摩托,如果后面还驮着旺珍那真是让人高兴的事。我也挺佩服阿甲叔,他也是寨子里见过世面的人,在他的描述中,成都平原,南方广州城,还有去朝拜的西藏,他讲起,眼里都透出不一样的光芒。最后还是回到了阿尼寨,他坐在山坡上讲着游走的故事,说有一次差点死在雪山的路上。哦耶,我是藏族人,假如我真的倒在那无人的山路上,我的肉体会消失,但我的灵魂会留在大山里,他自言自语说着。

这个阿甲叔,有时我觉得他了不起,有时我又觉得他很可怜。去外面见过世面,又孤独地回到了阿尼寨,又是寨子里独一的光棍,而他好像不觉得自己惨,有时他会唱几句,雪山啦,草地耶,马儿羊儿啊,风中的经幡飘舞,格桑花骨朵满山坡,我们藏区好地方。我最讨厌他唱歌,不是说他唱得不好,而是他那表情,就好像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其实,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听,他唱得好像是有人出钱请他唱那么卖力。我佩服他砌片石墙,那是他最拿手的活,给人修房子时他就会喊上我,并教我把石墙砌得整齐、好看又牢固。他说他最害怕孤独,远行会遇到很多人,可没有说话的人,还是阿尼寨好,有山里流来的泉水,还有青稞地,还可以捡拾野菌和打猎。转经筒的老奶奶就说阿甲这辈子完蛋了,阿甲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穿红衣的喇嘛是有见识有学问的人,从他们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我有时觉得阿甲应该去当喇嘛,后来我才想明白,他守不住寂寞也守不住诚。他的那些神话经历故事讲多遍了就失去了新鲜感,关于朝圣翻越雪山,或者是到繁华的大都市留宿街头,或者是讲述看见汉人女子在小店里露出白花花的奶子亮瞎眼睛,我只记住了他的叹息,他“唉”的声音有些绝望。有时他讲的故事让我觉得他就是一个流氓,他讲得很平静,说花钱和汉族女子玩,把她们整得直叫唤,最后得性病,赚的钱都让小游医骗走了,又说后来才知道,治那病其实用便宜的青霉素就可以治好。

寨子里住着的人生活基本是自足自给,阿爸阿妈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背负重物上山下山,一个人单行的羊肠小道。这路就不能修好吗,我专门问过阿甲。阿甲回答我时面色很愤怒,说,修过几次,只是带头人阿扎变成了铁石心肠,把修路的钱弄到自己的口袋里。刚开始还有人跟着响应,半途废了泄气后就没人觉得可以再修成。如果再修会有哪些问题,我问他。哎呀,不得行,光人工费用现在就涨得不行,起码翻了十倍,还要炸山,不敢想,人心散,人心散啦,当年只要万把块的事,现在,唉!他说不再相信会修路。他又说,都是那龟儿子,没见过钱,吃喝招待,寨子里的人也当拨款是肥肉,罪过,罪过呀!我也感到深深的遗憾,路要是修好,我买上摩托,后面驮着旺珍,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格桑花盛开的日子,人们在白塔的焚烧池点燃了松柏枝,白塔旁的诵经坊亮起了酥油灯光,空中飞着抛洒的隆达,北坡山的平缓处支起许多帐篷,寨子里办着看花节。这是寨子里人最快乐的日子,甩袖、抬脚、单跳、身子来回地摆动,男人和女子们快乐地跳着。阿爸阿妈们,还有寨子里转经筒的奶奶都来这里,白天接受阳光的沐浴,夜晚接收明月的洗礼,让凉风吹拂,听大山呼吸。前辈们的帐篷在一起,旺珍、阿夏我们伙伴们的帐篷在一起。阿曲的阿爸也变成了好人,他去县里买回来羊,阿甲叔成了他的帮手。晚上平坡上燃起篝火,扒了皮的羊在篝火上翻转烤着。花雨布下的人们坐在毯子上,酥油茶、青稞酒、熏干的牦牛肉丰盛的美食供人们享受。阿曲、阿甲和寨子里的老男人们围在一起,大家变得客气起来,皱皮子面部表情变得和善,往日的仇恨也烟消云散。

阿甲叔说这是他最高兴的日子,他融入在阿尼寨人这个大家庭。看花节要守山,夜里在帐篷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想着帐篷里的旺珍、阿夏们,她们是否和我一样伏在羊毯子上用心去听山神的心跳。山神啊,保佑我吧!让我和心爱的旺珍在一起!这是我今年看花节的许愿。我虔诚地许着愿,而阿甲叔和阿扎那些汉子们却喝得烂醉如泥。他们的帐篷就在不远处,我在阿甲叔的帐篷里坐了一会,酥油灯照着满脸通红的他,那脸像一个火疙瘩。他突然说到死,如果死在这北坡山上就一了百了。我劝道,阿甲叔,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下山的路还等着你去张罗,你的作用可大呢。他喘着气,摇了摇头说,我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过几天我带你到能修路的山坡走一走,我有把水平尺子,把它给你,我告诉你怎样用它来测量。这尺子是我去朝圣的路上,遇到一个寨子里的人在修路,他们一把水平尺子就把山路规划好了。我本是去朝圣的,无奈病倒在路上,修路的人救了我。休养了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得到恢复,我留下来了,人要感恩,我帮他们干了两个月,路修好了,他们把水平尺送给了我。

我听着他的叙述,他就像一个有学问的喇嘛一样,更难得的是他希望有一天能修好下山的路。寨子里的干部,还有那些出门发了财回家发奶糖的人,我没听他们说过要修路这事。我的伙伴阿曲的阿爸有能力,但他却把阿曲弄到县城里去。阿甲叔他说到了阿扎,阿扎是魔鬼缠身,有权不帮大家,这哪是什么干部。说到这他面部表情显得很悲伤,眼里还流出浑浊的泪。我想安慰他,就说,叔,我们这帮后生不是起来了吗,能行的,大家都来出力,这事一定能成。

酥油灯芯烧起了疙瘩,光亮有些暗。唉!他叹息说,我这一生一事无成,年轻时还辜负了一个好女子。当年也是看花节,去人家的帐篷里懂女子,懂了人家却不珍惜,被外面的世界诱惑,出门远游不归。几年后我回寨子,听寨子里的人说,那女子不知怀了谁的孩子,没有汉子去迎娶,女子后来跳崖自尽了,这个坏事是我做的,我是罪人。我听了没有吱声,在阿甲叔的身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没想到他也是坏人,难怪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他的痛苦折磨应该是咎由自取。

看花节结束了,我的爱恋和幻想也慢慢地消失。我曾那样痴迷喜欢过旺珍,曾偷看过她那饱满欢实的奶子,旺珍对我好像也不错,可一想到阿甲叔的故事,我不得不面对现实。藏族孩子的婚事大都是父母来定,子女的意见只能作为参考。我继续过着简单重复的生活,太阳日复一日地从东边的山头升起到西边的山头落下,山风、雨、雾、远处的雪山都还是老样子。不同的是阿曲,他在县城里混得不错,有一天,他穿着工装回来了,工装有点像警察的服装,他头发也抹得油亮,人显得很神气。寨子里传出消息说他当上了城管队里一个小头目。他见到我后热情地喊着,阿红,来吃烟,他手里拿着美国佬的烟。我笑着说不抽,谢谢!阿甲叔接过烟,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他骂了一句,龟儿子,一根烟不行,太少了。阿曲一听,把那散开的一包都给了他。

没几天,阿扎领着阿曲和一帮人背着礼物去了旺珍家说亲成功。旺珍跟着阿曲去了县城。爱情就是这样,取舍、放弃,有时就像一个长不大的芽。谢谢你,旺珍,花骨朵盛开的时光里有一段温情。

阿红,跟你说,阿夏喜欢你,她跟我说过好几次,你就主动点,你们蛮般配的呢。旺珍临走时把这些告诉了我。

阿甲叔也走了,他说他是一个罪人,他要一路叩拜到西藏,去圣山接受洗礼。他把水平尺给了我,并教会了我怎样用,还带我去看了修下山路的路径。去西藏这次我不能再半途而废,说话间他眼里闪着希望的光。

我一个人又去过几次县城,有些山货卖给了来旅游的客人,他们还邀请我同他们合影纪念,他们说,汉族藏族一家亲。我和他们一起发出“耶”,照相机发出“咔嚓”的响声。

阿红哥,我也捡拾了些菌子,带我去县城吧,我也要用山货换钱,补贴家用。阿夏第一次给我说时满脸通红。我一看,她捡拾得并不多,就说,夏,我给你带去卖就是了。后来她说要去县城看看,我说下山累,来回要上一天的时光,我给你捎着卖是一样。不,我也要去,不累的。她说。

深秋来临,红叶满山,和阿夏一起下山时,我有点担心,夏,慢点,小心点。在走过一段山崖段,我让她靠着山走,我在外边护着,怕她滑坠。

过了一段时日,我去了白塔,点燃了诵经坊的酥油灯,我匍拜在那里,听山神的教诲。阿夏慢慢地走过来,她也匍在一旁。

我把要修路的事告诉了阿夏。她听完睁大眼睛说,好哇,我也参加。

还有一事,我看着她说。什么事,她望着我问。

我鼓足勇气大声说道,阿夏,明年看花节,在北坡山,我要邀请你到我的帐篷里成为我的女人。她听完那高原红的脸更红了,一转身跑开。

我怔怔地站在那,这个阿夏没回答我竟然跑开了。阿夏,你还没回答我呢,我大声喊道。

哎,小心我阿爸听到了揍你哟!她在远方答道。

来吧,他来揍我呀,我不怕,我要成为他的女婿。说完我又问,阿夏,你还没回答我勒,你愿意不?

明年吧!阿夏答道。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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