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宝琴
一:苏小沫,你脸红了?
苏小沫,英语作业借我抄一下。
早读课的时候,苏小沫习惯性地转过头,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座位。
苏小沫以为,顾晨泽这个讨厌鬼走了以后她会很开心的。
终于不用每天早读的时候被他缠着抄英语了,终于不用在课间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的时候被他无聊的笑话吵得烦躁了,终于不用在课间操完以后被他取笑自己没有运动细胞了……
终于摆脱了,苏小沫以为她会很开心的,可是她好像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上课的时候,总觉得顾晨泽还坐在后面,趴着睡觉或者躲在书堆下面看金庸和古龙的小说,时不时会喷出几声压抑的笑。
“顾晨泽走了,感觉还真是不习惯哈。”苏小沫故作镇定地拿起英文课本,同桌董仙仙用手肘捅了捅苏小沫的手肘,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意,把嘴巴凑到苏小沫的耳边小声说道。
“他走了才好呢,吵死人了都不能安静读书。”苏小沫没有转头看董仙仙,眼睛依旧盯着课本说。
“苏小沫,你怎么脸红了呀?”董仙仙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捂着嘴巴惊讶地看着苏小沫。
“胡说什么呢?哪有脸红啊?”苏小沫赶紧否认,心里却乒乒乓乓的像小鹿在乱撞。
二:最初的遇见
苏小沫,18岁,清远中学高二学生,语文课代表。
体育是天敌,八百米总是不及格,做操总是肢体不协调。
最擅长的事情是在课间十分钟趴在课桌上睡觉,最讨厌的事情是趴着睡觉的时候总被顾晨泽用铅笔戳醒。
第一次见顾晨泽,是高一开学前两天的下午,夕阳很幽怨的一个傍晚。
那一天,苏小沫父亲的骨灰刚刚埋进土里,她的母亲就跟着那个土大款走了,没有一丝的留恋。苏小沫倔强地站在巷子口,看着那辆尾巴有四个圈的黑色小轿车刮起一圈一圈的黄尘。
“那个女人是谁呀?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苏小沫转过身,撞见穿着篮球服一手抱着篮球一手扶着山地车的顾晨泽。
她不喜欢这样多管闲事的人,直接无视掉,从他身边穿过,一直沿着巷子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楼梯口。
苏小沫家住在石子巷15号,也就是最后一个巷子口的三楼。两个月前,撞见了从刚刚那辆黑色轿车上下来的母亲;一个月前,父亲撞见了跟她看到的一样的场景,然后开始日日争吵的日子;半个月前,父亲喝醉酒以后把摩托车直接开进了清远河里,当场死亡;一天前,她捧着父亲的骨灰放进那个冰冷的洞里;几个小时前,她的母亲,终于还是跟着那个男人走了;现在,家里只有她和因为受了打击卧病在床的奶奶。
“你有病啊,干嘛一直跟着我?”苏小沫转过头怒斥。
“我家也在这里。”顾晨泽怯怯地指了指与十五号巷子口对面的十六号巷子口。
第二次见面,是在开学那天,苏小沫早早起来给奶奶做好了早餐背着书包往学校的方向走去,二十分钟的脚程,可以坐小面包车,但是苏小沫开始要走路了,每一分钱她都要算计着花。
“嘿,苏小沫。”苏小沫走到胡同口,以为是幻觉,他们家刚搬来清远镇不到半年,在这里认识的人并不多。
“苏小沫。”苏小沫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顾晨泽把自行车停在了她旁边。
“你也是去清远中学的吧?我载你,要不要?”
“不用。”
苏小沫不喜欢这样自作聪明又自来熟的人,径直往前走,那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苏小沫后来也没有问为什么顾晨泽会知道她的名字,一直到顾晨泽转学离开也没有问,所以一直到顾晨泽转学离开,她也不知道,那天,她倔强的脸庞和孤独的背影,是他到这个城市以来记住的第一个背影,然后用两罐汽水收买了邻家的小男孩打听了这个叫做苏小沫的女孩。
第三次,新的班级和同学,十六七岁的年纪,大家都很容易就熟识了,尤其是像顾晨泽这样总是人来熟的男孩。
自我介绍的时候,顾晨泽站在讲台上说:“大家好,我叫顾晨泽,顾是照顾的顾,晨是清晨的晨,泽呢,是与江爷爷同名的泽,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转学,当然这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是为了支持老爸老妈伟大的勘探事业。我希望这一次,能和大家一直同学到毕业,然后一起考大学。”
一开始,顾晨泽因为一米七五的个子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位置,第一节班会课结束以后,他却找到班主任以看不到黑板为由坐到了苏小沫的后桌,而这一坐,就是两年。
三:喂,顾晨泽,你怎么这么吵
喂,苏小沫,英语作业借我抄一下。
喂,苏小沫,老师来了告诉我一声。
喂,苏小沫,下课就要活动,不能这样像个老人一样。
喂,苏小沫,你刚刚做操的时候又肢体不协调了。
喂,苏小沫,我抄了你的作业,你家煤气没了告诉我一声啊。
喂,苏小沫,你教了我数学作业,我载你一程吧?
喂,苏小沫,你看你这么瘦,走出去别人会笑话,连我这个同学都觉得丢脸,把这个吃了吧,也算是为伟大祖国拉动内需做点贡献。
喂,苏小沫……
喂,顾晨泽,你怎么这么吵啊!
苏小沫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
这就是顾晨泽每天在苏小沫面前扮演着的角色。走到哪里都有他的声音,晨读的时候、做操的时候、回家的时候……
苏小沫总在想,顾晨泽每天晚自习都在做什么,总是到早自习课代表要收本子了才匆匆忙忙地找她的作业抄。
顾晨泽这样的男孩,难以捉摸,算计着她家的煤气什么时候没了,早餐总是能一不小心就多买了吃不完。
顾晨泽这样的男孩,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每天晚自修都喊着困,下课了却总是磨磨蹭蹭的比她还晚到家。
在苏小沫看来,顾晨泽就是个怪胎。
尽管董仙仙总是说顾晨泽打球的时候可帅了,尤其是投三分球的动作简直是帅呆了,就是那种能够把校服也穿出落落拓拓的样子的男生。
四:苏小沫,你帮我补习吧?
喂,苏小沫!
干嘛?
哎呀,你回过头一下嘛。
什么事啊?
“当然是有事跟你说才会叫你啊,我很忙哎,没事才不叫你。”顾晨泽当然没有觉察出坐在前面的苏小沫因为他的笔头不停触碰得背痒痒而变得难看的表情。
“到底什么事啊?”苏小沫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去,因为动作过大,周边几张桌子正在晨读的同学都纷纷转过头来看她。
“你帮我补习吧?”顾晨泽脸上露出阳光的笑容。
“我没空。”
“喂,我还没有说完呢。”顾晨泽继续捅着她的背部,直到苏小沫再一次转回来。
顾晨泽,我真的要生气啦,你还让不让我读书啊?
顾晨泽的脸皮真的很厚,不管苏小沫怎么生气,他总是能这样朝着她做鬼脸,还能笑得那么天真。
“喏,这是我提出的方案,你考虑好了把选择的答案写在上面。”顾晨泽把写好的纸条塞给苏小沫。
事由:关于苏小沫同学给顾晨泽同学补习课程的协议
甲方:顾晨泽
乙方:苏小沫
内容:乙方苏小沫每周末给甲方顾晨泽补习英语、语文、数学、理科综合等课程。报酬方面,甲方顾晨泽需要提供市场价格的家教费用给乙方苏小沫,金额为20元每小时。另外,为了增进同学情谊的加深,甲方顾晨泽需要承担乙方苏小沫家的煤气、扛米、修马桶等工作。
协议签订:请苏小沫同学选择协议方式:A、接受做甲方顾晨泽的家教;B、接收甲方顾晨泽做自己的学生。
苏小沫看着顾晨泽歪歪扭扭鸡爪一样的字体,忍不住笑出声音来,把纸条扔回后面。
你没有反对,那我就当你是接受了哦,你说要选A还是B?我帮你勾了哦,A吧,这样你是老师。
后来,苏小沫周末的时候没有再去餐厅里端盘子,而是去做了顾晨泽的家教。顾晨泽在帮苏小沫扛着米上楼的时候,顺道就把苏小沫家里坏了很久的灯修好了,然后他跟苏小沫的奶奶撒娇自己的英语成绩很差,要找一个老师来教,可是外面的老师又不知道质量怎么样,经过一番软磨硬泡,苏小沫的奶奶果断地认为不管是从同学情谊还是从顾晨泽帮家里做过的事情,苏小沫都应该去教一教顾晨泽。
五:你看,我也没有人帮我开家长会呀
“苏小沫,如果我期中考成绩有你这么好就好了,就不怕我爸妈来开家长会了。”课间操后,经过红榜区,董仙仙对着红榜上排在第二名的苏小沫的名字艳羡地说。
“董仙仙,你头上有只毛毛虫。”顾晨泽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顾晨泽,你干嘛啊——”
董仙仙气急败坏地去追赶顾晨泽,这已经不知道是顾晨泽第几次捉弄她了,每次董仙仙在苏小沫面前说着一些事情的时候,顾晨泽就像个抢镜头的演员,把董仙仙还未说完的话打断。
“你没头脑啊?你这个大头妹,不知道说家长会苏小沫会很难过啊?”过了转角口,顾晨泽严肃地告诫董仙仙,偷偷探出头去,看到苏小沫默默地朝着教室走来,两人慌忙地分开。
家长会那天,苏小沫一个人在操场上走着,她的位置上坐着的是董仙仙的妈妈。
在红旗下的操场上坐下来,苏小沫呆呆地看着不远处有男生在打球。
“喂,苏小沫,你是飘哦,一下子就没了人影了。”顾晨泽一路小跑,粗鲁地在苏小沫的身边坐下来。
苏小沫瞄了一眼顾晨泽,就像个牛皮糖一样,到哪里都离不了他的身影。
“哎呀,开心点啦。”顾晨泽把手臂搭在苏小沫的肩膀上。
苏小沫被顾晨泽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慌忙把手臂打下去。
“怕什么呀,我们是好兄弟耶,还是好邻居。”顾晨泽摊了摊手臂,笑着说。
“你看,我也没有人开家长会呀!”
“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
“你不了解的。”
“也许我不能体会,但是我知道,让你自己过得好,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交代,其实没有谁有剥夺谁幸福的权利,好好珍惜身边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苏小沫一直记得那天在操场的时候顾晨泽对她说的这些话,那个没正形的男孩,突然那么认真地对她说的那些话。
六:身体都没了,还怎么革命啊?
喂,苏小沫,八百米有没有把握啊?
要你管啊!
我是为你好耶,看你脸色这么苍白,不要跑一半晕倒了啊,作为邻居,我不想管你也不行呀。
喂,苏小沫,坚持不住就不要硬撑啊。
顾晨泽这个乌鸦嘴,果然被他说中了,刚起跑,一圈都还没有跑完,苏小沫就觉得头晕目眩。
然后只能感觉到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耳朵边叫着她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顾晨泽的,敌得过五百只鸭子的顾晨泽的声音一天到晚在她的耳边叽叽喳喳,连晕倒以后都还摆脱不了,让她产生错觉。
喂,苏小沫,醒醒啊!
喂,苏小沫,你这个呆头!
喂,苏小沫,明明叫你坚持不住就不要硬撑,你以为你真是阿飘啊,飘着飘着就能到终点了吗?
喂,苏小沫,你这个笨蛋,干嘛什么事情都自己硬撑着啊!
苏小沫觉得眼前一个影子在晃动,有点像顾晨泽,却看不清楚。
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索性不管耳边那个焦急的声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
“喂,苏小沫,红糖水,喝了。”苏小沫坐在座位上,顾晨泽用一次性纸杯端着一杯水走过来。
“干嘛要喝这个啊?”苏小沫没有抬头,继续算着她的数学题。
“喂,我说你这个人,真是奇了怪了,身体不是你的吗?”顾晨泽把水塞到苏小沫的手里。
“我是因为不想上课的时候看着你这么虚弱,看着我的眼睛不舒服才去叫小卖部的阿姨帮忙调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苏小沫把纸杯放到嘴边,刚刚好的温度,很甜,很暖。
身体都没有了的话,还怎么革命啊?
看着苏小沫喝了红糖水以后,顾晨泽明明欣喜若狂,却假装生气地说道。
谢谢!
苏小沫在帮顾晨泽修改过的考卷上写上,伸到后面,放在顾晨泽的桌子上。
七:那你想知道我的梦想吗?
阳春三月,适合踏青的季节。
班级组织去清明山踏青,浩浩荡荡的队伍,顾晨泽走在最前面,父母都是勘探队员的顾晨泽,用他的话说是有着优良的遗传基因。
苏小沫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队伍的最后,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她却抬不起兴致。
“喂,苏小沫,我就说了,你这样再不运动怎么行?”不知什么时候,顾晨泽返回来站在苏小沫的身边。
要不要我拉你一把啊?
不要,我自己能走。
苏小沫示威似的加快了速度,快速跟着大部队的方向走去。
奇怪,怎么有你这么犟的姑娘呢,我妈说我犟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看你是要十八头牛才拉得动。
顾晨泽看着苏小沫总是这样不领情,感慨地跟上。
大家都在空草地上奔跑着,享受这难得的自然与阳光,董仙仙说要去采野花,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苏小沫坐在草地上,看着山下成堆的房屋和看起来窄小的道路与河流,入了神。
苏小沫,你还真是奇怪耶,总是能这样不知不觉就从人群里消失。
那你还不是一样。
我怎么会一样,我可是热爱集体的好孩子。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呀?
我还不是怕你失踪啊,失踪了还要我去找。
幼稚。
说谁幼稚呢?被称幼稚的顾晨泽开始抗议了。
当然是你啊,难道还是说我自己呀?苏小沫看着远方,无所谓地说道。
苏小沫!
嗯?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啊?
你的梦想是什么呀?
我不知道。考大学算不算梦想?
应该算吧。
那你想考哪里的大学啊?
不知道,应该是有海的地方吧。
为什么呀?
不知道,就是想。
那,你想知道我的梦想吗?
是什么啊?
你问我嘛,你表现得很想知道我的梦想的样子,这样我说起来会比较有感觉。
幼稚。
那我不说了。顾晨泽从草地上坐起来。
如果哪一天,你想知道我的梦想的话,记得问我哦,那时候我再告诉你。顾晨泽笑着跑向远处的人群,跟他们一起玩起游戏。
苏小沫看着顾晨泽融在人群里那么雀跃的模样,不禁脸上露出了笑意。
八:你会记得我吗,在很久很久以后
就像顾晨泽说的,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转学,所以在第一堂课他说的要与大家一起考大学的愿望,在得知他的父母因为勘探队迁徙而要前往南方海滨城市的时候,又一次落空了。
早自习的时候,顾晨泽依旧用笔头捅苏小沫的后背。
可是这一次,没有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语,而是递过来一张纸条:苏小沫,你会记得我吗?在很久很久以后。
干嘛这么矫情啊,苏小沫拿着纸条,转过头去取笑顾晨泽。
顾晨泽很安静,这一点都不像他的个性,然后低下头,在笔记本上涂鸦。
顾晨泽走的那天,刚好是月考,前一天晚上,在石子胡同十五号和十六号巷子口,苏小沫对顾晨泽说:“明天考试,就不来送你了,提前祝你一路顺风。”
考完试,属于顾晨泽的座位空着,此后就一直空在了那里。
苏小沫以为,顾晨泽走了以后她会很开心,终于可以安静读书了,可是却发现,心里总是空空的觉得别扭。
苏小沫一直在想为什么,过了很久,她终于想明白了。
因为,她还欠一个问题没有问顾晨泽,就是,他的梦想是什么。
因为,她还欠顾晨泽一个回答,就是,她会不会记得他,在很久很久以后。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