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进海
如今我是一个死人,一具被拖动的死尸,双手双腿软沓沓地悬垂着,头耷拉在一边,嘴角的白沫一泡泡抖下去,很快渗进土里了。干燥的地皮上划出一道清晰可见的拖痕,但风一吹,什么也看不清了。大太阳白花花的,远处高速路上有不断疾驰的车辆,瓜田的帐篷里看瓜的小孩正在沉睡。大地一派安宁。我看着那个混蛋,从额头抓了把汗,摔碎在地下,然后瞅瞅前方一个坑窝,把我的尸体,用力摔了进去。
那是大树被挖走后没有填埋的坑,有三尺深,干裂的根须张牙舞爪。我尸体被扔进去之后,好多根须夹带着塑料垃圾,哀怜地把我包围起来。那个卑劣的凶手,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他抽完一根烟以后,把烟头弹到我身上,又跳进坑里,把我的衣服扒得干干净净。我看着我的尸体,曾经大街上万人回头的身段,如今变为一团废弃的人肉,白惨惨堆叠着,还爬满不少脏物,毫无美丽可言。那万恶不赦的家伙,站起身来,向四处望了望。当然没有人来这个山沟,他慢腾腾地拿出水果刀,开始在我尸体的脖颈处切割起来。
脖颈上血管多骨头硬,他切割的过程一点儿也不顺畅。血管里的血往出喷冒,四处淋漓,尸体在抽搐收缩,慢慢干硬,他决绝地把手浸泡在血流中,一刀一刀剁着,锯着,剌着,把该挑的挑断了,把该砍的砍折了,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总算让我尸首分离。他满手满脸血糊糊的,提着我的头颅,龇牙咧嘴吸了口气,用我的裙子把我头颅包裹起来
我赤裸的尸体,血混泥沾,几乎辨不出人样了,更别谈曾有的美丽了。
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我想到我没去上班,也许好同事会打我的手机问询,发现我手机关机了,会给我老公打电话,我老公开始着急地寻找,问我家的亲戚,还有一个又一个闺中密友,最后会意识到事态不对,急忙报警求助。可我,已经没法给我老公一点启示或线索了,我是一个死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前后是无尽的时间。我的灵魂,其实才是真正的我,要跟着杀死我的凶手,记录他所有的罪恶,直至他受到惩处。
我的凶手,这个跟我有如此紧密关系的人,现在用我的内裤擦掉脸上的血迹,然后塞进包裹我头颅的裙子里,提着走下山发动车,绕着高速公路一口气开了四个多小时,直到天黑,折头冲到一条大河边,在包裹我头颅的裙子上坠上几块大石头,连同我的手机等物品,一同抛进那条湍流的大河。我看到我的头颅被完全淹没的一刻,突然间睁开了眼皮。
我在他前面看着他,他一路开着车,两只眼睛像两个黑洞样,毫无光彩。我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悸动,可他面皮却板得死死的。我就像看一件木偶样看着他。有好几次,他明显走神了,出窍的灵魂看到了我,几乎要求饶了。我看到他开的车马上要撞上过路的行人,怕无辜的生命受到伤害,于是他的灵魂瞬间归附到肉体上。
他干嘛要掐死我呢?我和他互不相识,他干嘛如此?
他像个无头的苍蝇,开着车乱跑了一夜,快到天明时回到了家。我看到他洗完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起身把杀我时穿的衣服用醋和盐水浸泡上,又把水果刀扔到楼下的草丛里,然后呆呆地躺在沙发里,躺了几分钟,摸出手机来,给他一个同事打电话,让对方帮他请个假,他今天不去上班了。
我在他面前看着他。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惊恐地望着我,过了一阵子,用力捶了捶脑袋,从碟架上翻出一张包装精致的碟盒,掏出其中的一张,放进了碟机。
他看的不是电影,也不是电视连续剧,而是他过去的恋情。这是个校园里的故事,女孩静静在湖畔的石凳上看书。他从不同的角度拍摄,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这个姑娘说话。
这是个美丽的姑娘,明净得像一汪湖水,不比任何一个刚火起来的女明星差。
在我生前,我看到过这个姑娘。她在我老公的公司上班,职务是餐饮部副部长。我有次去找老公,发现这个姑娘在我老公办公室,见到我神色有些怪异。如果我和这个凶手之间在生前有什么联系,那么中间的这个纽带应该是我老公。
凶手看着电视里的姑娘,不知道中间站了一个我。他泪水开始涔涔而下,我想他在怀念这个姑娘。
我在他前面看着他。他突然间关掉了碟机,在房间里踱来走去,然后瞪着眼看我,显出惊恐的面容。我看到他脑海里闪过对我尸体剥衣割头血淋淋的一幕。他开始向我说话:“求求你,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求求你,我没有想杀你。”他跪下来给我磕头,一个个响头磕在白净的瓷砖上,他的额头磕破了,血流满面,他却一点儿也没感到疼。
如果我有心的话,我会有些不忍心。可我是一个灵魂,灵魂无形无体,只会跟着杀自己的凶手。如果冤屈不得伸张的话,一直跟下去,直到逼出对方的灵魂。灵魂与灵魂相对,卑下的残缺的自然会承受一种比世间任何痛苦还要痛苦的惩罚,而且在无尽的时间里煎熬下去,无法解脱。我看得出,凶手的灵魂几欲逃出他的躯体,自甘接受惩罚了。
他的手机响起来了,他警惕地接通,口气正常地说话。这个电话是我老公打过来的。这出乎我意料。我老公直截了当地问凶手,你是不是抓了我老婆?凶手鼻子里哼一声,你他妈的出来,我一刀捅死你!我老公刺啦刺啦一笑,那笑声跟风刮过老树皮一般,说冤有头债有主,我相信你不会胡来的。这个可恶的凶手听了这句话,开始歇斯底里了,大声吼叫起来,你这个禽兽,趁着酒醉强奸了我女朋友,逼得她跳楼自杀,我肯定会找你报仇的,你等着,我要告诉你,你老婆是被我杀了,我本来想强奸了她,一报还一报,没想到她大喊起来,我一紧张,掐着她脖子太用力,就给掐死了,你有种过来找我报仇,我俩单挑,一对一……
杀得好,杀得好,杀了我再娶一个,趁机让那帮公安灭了你。
我不知道我老公这话是故意刺激凶手,还是真心话,因为他还能笑出来。我是她第三任妻子,他前两任妻子死得都有些蹊跷。而且我老公有钱,这个时代就认钱,加上他人也长得不错,身后又有巨大的背景,很多女人想嫁给他,他也喜欢很多女人。我老觉得他会找人把我取而代之。现在我很想知道,我老公聽到我被杀死时,会不会流下伤悲的泪。
我站在老公的前面。他当然看不到我。我只是一个寻找真相的灵魂。如果他流泪,我准备揩掉他脸上的泪水。可我看到,在他公司宽大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女人款款而入,他笑意盈盈地迎接这个女人,说日后你来当我们的餐饮部的副经理。他还摁了摁那女人的肩膀,小杨,你得替我负点责呀!说完,还亲昵地拍了拍对方脸蛋。这是他对女人的一种喜欢的表示。
我感觉我的心生疼生疼,就像被穿进了一根细细的铁丝,两头都有人使劲拽着,一下接一下,深深把心勒完。我痛苦万分,又感到奇怪,我的灵魂没有罪恶,怎么会感到巨大的痛楚了呢?可那痛楚不可遏制,是我经受过的最痛的痛了。我经受不住,张嘴呼唤起来,有一个人用力摇着我,怎么啦怎么啦?
我睁开眼睛,看到老公温柔的面容。他说我刚才在做梦,梦里大喊大叫。他问我梦到了什么,这么痛苦?我摇摇头,什么也不想说。我看到外面夜黑沉沉的,离天亮还远着呢。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