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方
老师傅,这样跟您说吧,现在存款利息这么低,一般情况下购买基金,要比您直接把钱存进银行里合适……周卫东边说话,边站起身把空调叶片朝一边拨了拨,抬高了嗓门,尽量使用些通俗易懂的字眼,把购买基金的一些基本知识又向老师傅详细地说了一遍。他说得很有耐心,不急不躁的。可看样子老师傅还是听了个稀里糊涂,老师傅往前探了探身子,口中问道,那买基金是不是肯定能赚?我咋听人家说买这玩意儿就跟炒股票一样,搞不好会赔个净光。对周卫东的解释,老师傅脸上仍现出将信将疑的表情。周卫东有点无奈,他笑了一下,心想,老师傅年纪大了,攒点钱不容易,咱尽量给人家解释清楚了。他扯扯紧箍在脖颈上的毛衣领子,继续耐心地跟眼前这位有点缠人的老师傅说道,老师傅。要不然这样吧,我给您拿上几份资料,您回去再研究研究、商量商量……
好不容易打发走这位老师傅,周卫东松下一口气。周师傅,你真棒耶!刚上班还不到一年的小刘冲他竖起大拇指,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刚才就是她接待的这位老师傅,老师傅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弄得小刘没说两遍就烦了。周卫东对小刘笑笑,没说话,端起茶杯。
周师傅,电话!小李在里间探出脑袋向周卫东招呼道。里间是储蓄所办公室,小李是所长。
电话是分行办公室打来的。说是有重要事情,让他现在就过去一趟。一放下电话,周卫东就有些发愣,重要事情?啥重要事情,我能有啥重要事情?!在银行工作了二十多年,他一直都是在下面储蓄所里上班,上有组长所长,平时就连去分理处的次数都很少,除去开个大会什么的,一年到头,也难得去分行几回。周卫东面带疑惑地看着小李。小李目光有些闪烁,她看看墙上的时间,扭头说道,师傅你去吧,下午不用回来了。小李是周卫东的徒弟。二十多年来。周卫东带过不少徒弟,行里许多组长所长,甚至有不少中层干部,都是他带过的徒弟。
周卫东知道这是小李在照顾他,意思是他办完事就不用回来上班,可以直接下班回家了。周卫东感激地看了小李一眼,没说话。
周卫东把今天的几笔业务又向小刘交代了一番,纠正了几处不合适的地方。小刘目前正在实习阶段,所里安排周卫东带她。代理基金是银行新开发的一项理财产品。小李特意把这项工作安排给了自己师傅。周师傅是老员工了,工作经验丰富,别人她放心不下。
换好衣服,把凉在外面的空饭盒装进塑料袋里,犹豫了一下,又把饭盒放下。提溜个空饭盒去机关,那不是自己给自己上眼药吗。咋随时准备下班啊?
周卫东每天上班都带饭。基本上带的都是剩饭。今天他早早起来,先给老婆把药熬上。老婆身体一直不好,血压低,经常犯头晕。
周卫东的老婆没正式工作,在保险公司上班,跑保险。前天下午三点多,保险公司突然打来电话,说他老婆又晕倒了。接完电话,周卫东请假去接老婆,顺路去了一家常去的私人诊所,看中医,血压低,也就是贫血症,老婆是先天性的,中两医都没有太好的治疗方法。
熬完药,把药凉上,周卫东打开案板上的饭盒,嗬,满满一饭盒的饺子。昨天老婆在举家休息,身体刚见点好,给他做的他最喜欢吃的羊肉馅饺子。望着满满一饭盒饺子和旁边那一大玩黑乎乎的中药汤。周卫东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他把饺子拨出去了一大半,往饭盒里装了点自家腌制的泡菜,又装了一·个馒头。他知道。老婆一个人在家时,是从不舍得开火做饭的。周卫东女儿去年上的大学。乱七八糟下来一年就得一万多块!不省着点,咋办。可省归省,再省也不能不吃饭啊。“人是铁饭是钢”嘛。老婆这病他知道,老毛病不说,电算是富贵病了。不犯不要紧,犯起来挺吓人的。就连医生不也说,平时要加强营养,多休息。可她就是不听,为了多挣几个钱,拼了命地跑保险,还说是为了锻炼身体……一想起这些,周卫东心里就特别难受。怪谁呀,谁也不怪,要怪就怪自己没本事,让老婆孩子跟着受委屈。有时候呢,周卫东就会觉得自己活得特别窝囊,唉,不说这也罢。周卫东长叹了一口气。
天冷,药凉得快。趁热,周卫东把药端给小莲喝了。小莲是周卫东老婆的小名。
咋样老婆,好点没有,头还晕不?周卫东边问,边顺手在暖气上摸了摸,暖气依旧温吞乔的。不知怎么搞的,卧室里的这组暖气每年冬天都不热,睡觉都得穿衬衣衬裤。换一组暖气片又挺贵的,都凑合好多年了。听外面的动静,好像又在下雪,沙沙的。不行的话,今年把这组暖气片换了。周卫东望着老婆仍有些苍白的面孔,心里盘算着。
我想去上班。小莲刚喝完药,气色好像好点,想起床。
周卫东一阵心酸,柔声对小莲说道,听话,再歇上一天。
小莲望望周卫东的眼睛,点点头。
周卫东给老婆掖掖被角,又把自己的被子扯过来,搭在老婆身上。
临出门时,周卫东再三叮嘱小莲中午一定要把饺子煎了吃了。见她点头,这才出门,上班走了。
一出储蓄所大门。一股寒气便挟裹着雪粒迎面扑来,撕扯下周卫东身上刚从储蓄所里带出来的暖意,并迅速地将他包裹起来。看着地上白花花地铺了一层,周卫东放弃了骑自行车的打算。不到两站路,走过去就是了。老胳膊老腿的,万一再摔上一跤,那可就热闹了,到时候他和小莲谁伺候谁啊。周卫东蓦地想起老婆小莲苍白的面孔,心里一阵难受。他裹了裹身上的防寒服,小心翼翼地走向人行道。
雪粒打在脸上,痒痒的,有些刺痛。周卫东心里有些不痛快,有谁会喜欢这样的天气呢。他想,也许是叫刚才那个电话给闹的吧。凭经验,他觉得行里找自己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情。都二十多年了,好事情好像从未轮到自己头上过。大凡行里、分理处单独找自己,不是调动工作,就是要他参加技术比武、考试什么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周卫东站得正行得端,大不了再把我往偏远一点的郊区调调。有啥呀,二十多年不都这么过来了。周卫东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思乱想着,影影绰绰,这心里,就多少有点忐忑。忐忑里,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安。
街上行人挺多。一只狗瑟瑟地穿梭在人群里。看模样,倒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周卫东缩着脑袋边走路,边盯着前面这条狗看。一分心,脚底下一滑,差点摔倒。那条狗听到动静,扭身看了看他,然后,一龇牙,身形一抖,倏地一声,就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团白雾。周卫东被这一滑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过,他还是看清楚了,那是一条瘦黄狗。大冷的天,可怜见的。周卫东稳稳心神,用手拨拉拨拉头发,有雪水掉进脖子里,一股彻骨的凉立刻透遍了全身。
真冷啊。周卫东把防寒服领子翻起来,护住后脑勺,心里就直后悔咋没把帽子戴上。看来,听老婆的话是不会错的。起码,这会儿就不会恓惶到跟那条狗一样,犹如一条丧家犬了。说起帽子,周卫东的帽子还真不少,小莲给他织过两个帽子,防寒服上也有帽子。每年一到冬天,小莲就早早把要穿的衣服整理出来。小莲最怕他感冒,周卫东一感冒就躺在家里哼哼叽叽,小莲嫌烦。昨晚临睡前,小莲叮咛他把防寒服帽子找出来戴上。周卫东嫌麻烦,伸手
挠着稀疏的头顶说,没事,感冒不了。小莲就说他,都四十几岁的人了,现在不注意,以后老了看你咋办。可说归说,周卫东却几乎从没戴过帽子,甚至,在他心里最讨厌戴帽子。无论什么样的帽子。
这件防寒服还是七、八年前买的,早都不兴了。上星期陪老婆逛街,小莲说给他买一件羽绒服。一问,要四百多块。周卫东嫌贵,说不买了,四百多都够女儿一个月的伙食费了。我不是还有一件呢子大衣,和防寒服换着穿。说完,也不看小莲脸色,兀自走了。
有了刚才的教训,周卫东再不敢把手插进口袋里走路了。两站路,走不了多长时间,过了前而“万家乐”超市,就是分行办公大楼了、周卫东加快了脚步。
突然,从前边传来一阵叫喊声,抓小偷!抓小偷!周卫东刚抬起头,就被前而急急跑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下,二人一起倒在了雪地上,周卫东这下可棒得不轻,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就看见冲过来几个人,将撞他的那人死死按住,师傅你没事吧?一个保安模样的年轻人把周卫东搀扶起来,见无大碍,这才笑着刘他说道,师傅谢谢你,幸亏你把他挡住了,差点让这家伙跑掉。原来,那人在超市盯上了一个正在购物的妇女,趁她不注意,一把抢了她的包,就跑。不巧,正撞在周卫东身上。谢谢啊师傅,保安继续道着谢。周卫东疼得直龇牙,嘴上却说没事没事。他想,也算做件好事吧。揉屁股的当儿,周卫东狠狠地瞪了那贼一眼,心说道。活该你小子倒霉。这时候,丢包的妇女追了上来,见没少啥东西,方才转过身,对着周卫东道起谢来。
上办公楼台阶时,周卫东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右腿很疼,几乎抬不起来。看来那下摔得不轻。周卫东拍打掉身上的积雪,一瘸一拐地进了分行办公大楼。
老周,你来了。怎么回事?是保卫科长李伟民。保卫科就设在一楼。李伟民手里拿个小本子,一副要开会的架势。见周卫东脸色不好,一瘸一拐的,便关切地向周卫东问道。没事,路滑,摔了一跤。周卫东不愿多说。走,到三楼。三楼?分行办公室就在三楼。怎么他也参加?周卫东心里掠过一丝阴影。
李伟民搀扶着周卫东,来到三楼分行办公室。
来了周师傅,快请坐。办公室王主任热情地向周卫东打着招呼。王主任三十几岁年龄,财经学院毕业,这几年升得很快。谢谢王主任。周卫东起身接过纸杯,口中谢道。李伟民放下笔记本,也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一屁股坐在周卫东对面沙发上。抽烟老周。李伟民取出香烟,给周卫东扔过一棵。李伟民是复转军人,比周卫东晚两年进银行,当科长前他一直干押运员。周卫东和他关系处得还不错。你先抽你先抽。周卫东推开李伟民伸过来的打火机,把那根香烟放在了沙发扶手上。
烟雾和着空调里吹出来的暖风,旋转,上升;旋转,上升。周卫东心里就有点乱,忽上忽下的。
周师傅,是这么回事,十七年前的那个案子破了,市公安局发来通告,具体情况让李科长介绍一下。王主任打破刚才短暂的沉默。
听罂王主任的开场白,周卫东倒显得__=脸的平静。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事情来临之前,紧张、激动,甚至有点慌张害怕。可一旦来临了,反倒镇静。周卫东此时就是这样。都十几年了,十几年的光阴,十几年的沟沟坎坎,十几年的风风雨雨,都经历了,都过去了。这就好比人脸上的疤痕,初始落下,是疼的;揭开了,更疼。可十几年都过去了,这疤痕,好看固然是不好看,疼,却并不怎么疼了。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啊,它确实会冲淡一些事情。周卫东盯着眼前袅袅升腾的烟雾,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再怎么说,他周卫东的心胸再广阔,再大,王主任的话,还是在他心里,激起了一片不小的涟漪。
事情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一天,也是在冬季,大约下午四点半左右吧。周卫东那时已在银行工作了六个年头。他记得当时是在渭河路储蓄所上班。四点半,照银行的工作程序,这个时间就可以扎账了,接柜的车五点多就到。
小周小张,我去接孩子了。曹兰香曹师傅忙活完自己手头的活,对正在埋头做账的周卫东交代了一声,提前下班走了。周卫东那时还是小周,曹兰香是他的师傅,也是这个储蓄所的组长。曹师傅孩子小,上托儿所,公婆又都不在跟前,每天接送孩子就成了她的必修课。周卫东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兀自埋头做账。小张无事可做,到里屋涮拖布打扫卫生去了。
听见有人进来。周卫东还以为是储户,没抬头,手里边忙活边说。扎账了,明天再来吧。说罢,翻过一页账页,埋头刚要写,就听到“咣当”一声巨响。周卫东吓得一抬头,看见隔断铁门大开,一个人朝他直冲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周卫东被吓蒙了。条件反射般弹起身,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见来人身穿米色风衣,戴黑墨镜,刀条脸上透着一股杀气。二人对峙了大约有几秒钟,“刀条脸”一眼瞥见桌上放着的一摞钞票,就恶狠狠地一刀刺向周卫东。周卫东心下害怕,一闪身,脚底一滑,摔倒在地上。“刀条脸”伸手从桌上抓了两把钞票,胡乱塞进风衣口袋,然后,就逃。周卫东被这一摔,清醒了许多,他迅速爬起身,抓起椅子奋力扔向“刀条脸”。“刀条脸”一趔趄,险些摔倒。接着,他迅速冲向门外。周卫东对靠在门框上被吓傻了的小张喊了一声,快报警。便奋勇追了出去。
“刀条脸”沿渭河路向北一路狂奔,周卫东紧随其后猛追。二人距离大约有十几二十米远。周卫东边追边喊,抓小偷!抓小偷!路上行人不多,有人停下来看热闹,却无人肯上前帮忙。看“刀条脸”奔跑的速度,应该是惯犯了。这家伙跑得飞快,周卫东拼了命地追,却始终无法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追了大约有二、三分钟,“刀条脸”爬上一个陡坡,沿铁路线飞跑起来。周卫东仍穷追不舍。他刚爬上路基护坡,便看见一列火车由东向西开来,“刀条脸”三蹿两跳,便跨过了铁路。待周卫东再要追过去时,却已来不及了,飞奔的火车隔断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条脸”逃之夭夭了。
这桩银行抢劫案,是本市建国以来所发生的重大案件之一,引起了各级部门的高度重视。对周卫东个人而言,他的生活也自此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影之中。不过,这是后话了。在周卫东心里,自始至终都认为。这件事情的发生。彻底地改变了他的生活。甚至命运。
当天晚上,曹兰香曹师傅、周卫东和小张三个人就被带到了公安局接受专案组的询问。曹兰香说她临走时给周卫东交代了锁防盗门。她的话得到了实习生小张的证实。周卫东则在心里后悔不已,都怪自己当时太忙了,一时疏忽,忘记了锁门,铸成了大错。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周卫东隔三差五地被叫到公安局或是分行保卫科,不是写事情经过,就是回答各种提问,再不就是辨认照片,小偷、抢劫犯、盗窃犯等各色人等的照片。那段时间,银行上下更是风声四起,什么监守自盗了,内外勾结了……各种各样的猜测、谣言甚至谩骂,脏水一样地泼在了周卫东身上。
那段时间,周卫东简直都要崩溃了。这哪里还是人过的日子啊。每天都要到保卫科报到,公安局随叫随到,不准外出,不准串门……而最让他无法接受和想不通的是在询问过程中公安人员曾反复
地问他为什么没有和歹徒搏斗。搏斗?是啊。我为什么当时没有和那个“刀条脸”搏斗。我为什么当时那么害怕。不就是一把刀子吗,真要打起来,“刀条脸”也是一个人,谁把谁收拾了还不一定呢。大不了,我挨上几刀。周卫东臆想着。那我不就成了“英雄”了吗?开安全教育大会时,有个副行长不也说,当国家财产遭受到损失时,我们需要的是英雄。英雄?!是啊,我当时要是和“刀条脸”搏斗了,流血了,牺牲了,不就成了“英雄”了。那段时间,周卫东就常常这么幻想。越想,心里就越后悔。他清楚记得。那段日子里,几乎天天睡觉他都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和歹徒撕打、搏斗,梦见自己鲜血淋漓,梦见自己成为了英雄……甚至,有几回,他还梦见自己被关进了监狱……时常,当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当他看到睡在一旁的妻儿时,周卫东就会揪着自己的头发,不停地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有和歹徒搏斗。我为什么没有和歹徒搏斗?为什么?为什么?问着问着,周卫东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后来的询问,几乎快成了审讯。都有哪些朋友,同学,亲戚,和谁来往最密切,来往了几回,都说些啥,在哪里说的,有没有不认识的人在场……这些所有的问话,包括问话时的语气、腔调,等等,周卫东所遭遇到的这些,都让他感到了极大的不舒服,甚至有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就好像他就是同案犯一样。有时候,这种问话会持续很长时间。翻来覆去的,不厌其烦的;今天这个问,明天那个问,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都是同样的话题。周卫东哪里经过这个!受不了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死。有几回,从公安局里出来,已是夜半时分。孤零零地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望着眼前的万家灯火,周卫东心里万念俱灰。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跟个死人一样,没有意识,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甚至不知道寒冷,不知道饥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望着偶尔从身边经过的疾驰的车辆,周卫东当时真的很想一头撞过去。那样,就一了百了了!
几个月过去了,案情毫无进展。去公安局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天,周卫东就跟一条丧家之犬似的夹着尾巴上班下班。家里面有个什么事情,就得到行里去向办公室保卫科请假。被抢走的那两万八千块钱,由于案子没破,行里开会研究决定,由他三人按责任共同承担,周卫东两万,曹师傅六千,小张两千。曹师傅不服,找了好几回,没用。周卫东倒坦然接受了。不接受,又能咋样呢?不赔钱,可能吗?工作还想不想要了?行里的意很明显,不赔钱,就有可能除名。除名?周卫东心下害怕,老婆是临时工,自己要是再砸了饭碗,一家三口可就真得去喝西北风了。他不敢想像。
两万元,在九十年代初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周卫东一个月连工资带奖金也就三四百元。这笔钱还是哥哥、姐姐和年迈的母亲帮他凑起来的。从母亲手里接过那沉甸甸的两万块钱时。周卫东无地自容。怪我,都怪我,我是个不争气的儿子,我是个不孝子。周卫东再也忍不住了,他跪倒在地,扑进母亲怀里,放声恸哭。伤心的泪水打湿了母亲的衣襟,他把自己几个月来所遭受到的委屈,伴着泪水洒了母亲一怀……
老周,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卫东听见李伟民问话,从回忆中醒来。他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李伟民关切地望望周卫东,继续介绍案情。
周卫东和保卫科科长李伟民的交情,就是从那时侯开始的。那时,李伟民是保卫科的一般干事,押运员。那段时间,周卫东天天呆在保卫科写材料、写经过、接受询问。有时候晚了回不去,李伟民就经常给他买饭吃。他心里面很是感激李伟民。
李科长介绍说,内蒙古x市公安局发来通告,说最近捉获的一个犯罪嫌疑人,交代了十几年前在本市犯下的一件案子,就是那桩银行抢劫案。李科长说,经落实,这件案子系该犯一人所为。边说,李伟民边看周卫东。周卫东仍一脸的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哼!笑话。不是他一人所为,难道是我周卫东所为!十七年了,怀疑了我十七年了。如今,姑娘都考上大学了。周卫东清楚记得,出事那年,女儿才三岁。
当周卫东把那两万块钱交上去后,没几天,银行方面就做出了一个令他全家都感到恐慌不已的决定。行里辞退了周卫东的老婆李小莲!这之前,小莲一直都在另外一个储蓄所里上班。按照文件规定,再过一年。他们这批临时工就能转为正式工了。震惊,愤怒,悲哀,无奈,周卫东感到很无助。他去行里找领导,得到的是推诿和搪塞。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小莲搂着哇哇大哭的女儿,哭喊着问周卫东。望着哭作一团的妻、女,那一刻,周卫东的心真的碎了!碎成了一瓣一瓣,一粒一粒,然后化成了一滴滴带血的……泪水。
泪水,无声地滑落,周卫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对他来说,毕竟是十七年的委屈。十七年的委屈和冤屈压抑在心底,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周卫东不是大海。他无法做到波澜不惊。他哭了,静悄悄地哭了,浑身抖动着。
老周,没事吧?李伟民伸手拍拍周卫东的肩膀。周卫东握了握李伟民的手背,说,老李,我没事。温情透过手掌传递,周卫东努力地控制着自己。
我没事,老李,你接着说。见李伟民不说话,周卫东说道。李伟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说,我说完了。
说完了?
说完了。
周卫东感到很诧异,就这么两句就完了?他扭头看着王主任。
王主任挪挪身子,咳了一声,目光盯着眼前的笔记本说,是这样周师傅,行里接到市公安局的通告,几位领导碰了一下,认为有必要给你说上一声。现在案子破了,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安心工作。嗯……另外,另外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提出来。王主任后面的话有点吞吞吐吐。
安心工作?我还不安心工作?十七年,哦不,二十多年了,我像条狗一样地在银行辛辛苦苦地工作。我争过什么?要求过什么?波涛再次汹涌。周卫东眼前闪过刚才见过的那条黄狗,心里面一阵悲哀。说句心里话,都二十多年过去了,周卫东心里当然非常热爱他的这份工作,要不然也不会在业务上获得那么多的荣誉。什么“业务骨干”啦。“技术能手”啦,夸张一点说,本市的金融系统中,谁不知道业务能手周卫东的鼎鼎大名啊。要知道,他也曾是有过抱负的人。身为一名员工,谁不想在工作中干出点成绩,干出点名堂。可是如今,一切都只能是梦想了。十七年来,他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事一个个进步,一个个升迁,其中有不少是自己带过的徒弟。可自己却连个小小的组长所长都混不上。为什么,为什么?难道真的是我不如别人?他不断地问自己。其实,周卫东心里明白,就是那一次的疏忽,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次偶然的疏忽,葬送了他的前途。钱赔了,检查做了,委屈受了,老婆也被辞退了……周卫东不甘心,跑到公安局去问。公安局说,案子没破,无法做结论。去行里问,领导推三阻四。到后来,有风声传进耳朵,说是案子没有破,他就有嫌疑,行里开会把他内定为——“内部嫌疑”。
内部嫌疑是个啥罪名,周卫东不知道。只是,他不再找了。公安局不找了,行里也不找了。案子没有
破,在那儿挂着,找也没用。况且,他知道,像“内部嫌疑”这等“罪名”,永远也不会有人以任何形式通知他。这只是一顶帽子,一顶“无形的”帽子。它不过是在表示人们对某种事物的一种看法。或者,流行一点说,是另一种“潜规则”而已。呵呵,这些道理,不说周卫东也明白。再找,自己不就成了那些“无理取闹”的上访户了。他想,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吧,你越不认它,它就越跟你作对。人活着,或者就是为了让你认识自己的命运。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倒霉了。他又想。
说起来,自己还算幸运。几年后的一天,几乎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东北某市的一位储蓄员姚莉,以较小的损失,保护了银行的巨额财产。却因“未能与歹徒进行殊死搏斗”,而受到了开除公职的处分。与姚莉相比,周卫东暗自庆幸,同时,又感到无比心酸。生命的意义到底何在?一个员工的生命,难道不是国家更宝贵的财产?他陷入了思考。生命,财产;财产,生命……越思考,心里就越空荡。思考到最后,空荡荡的心里,只剩下一腔的凄凉了。
认命吧。满心凄凉的周卫东,很庆幸自己当年做出的选择,认命。
困难?当时是挺困难的。老婆被辞退,女儿尚小,又背了两万块钱的外债,要说不困难那是假话。不过,再困难的日子也是日子,总得过下去。老婆年轻,学过财会,很快就到一家会计事务所上班了。孩子小,送不起托儿所,奶奶帮着带。钱是借自家人的,可以慢慢还。就这样,在家里人的帮衬下,自己再咬咬牙,日子就这么过来了。唉,想想那会儿,真难啊,都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想着想着。周卫东就叹了一口气。不过,他这人挺知足的。人和人不能比,人比人,气死人。现在,现在挺好的,女儿都上大一了,房子也买过了,是行里分的福利房。说起房子,周卫东还是心存感激的。按说,那年行里分房轮不上他,小莲不是行里职工,单职工分房还不知要等到啥时候。最后还是行里照顾他,分给他了一套两室一厅。不然的话,以他的条件,买社会上的商品房,想都别想。三年,还得熬上三年。女儿今年上大一,学的艺术类,学杂费和伙食费加起来,一年就得一万五!不过,要说困难,也不是没有。而最让他闹心的,就是老婆小莲了。小莲没工作,一直在外打工,收入低不说,还经常换单位。现在年轻还好说,等到老了可咋办……周卫东不敢往下想。唉,要是不出那件事,如今都转正十五年了。想着想着,周卫东就又想到了这件事情上,就又叹了口气。
周卫东渐渐恢复了平静。不平静又能咋?看行里这意思,也就这么回事了。案子破了,给你说上一声,打个招呼,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总不成给你下个文件平反吧。又有啥反可平呢。内部嫌疑就内部嫌疑吧,又能咋?十几年不都这么过来了。现在案子总算破了,也算是对自己清白的一个证明吧。唉,这就是命,命中注定的。想想自己这一生,也算是问心无愧吧。周卫东自己安慰自己。
见王主任和李伟民不再说话,周卫东知道自己该走了。
王主任,李科长,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说着,周卫东站起身。
哎呀!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从髋部传出,周卫东身子一歪,叫出声来。
见周卫东突然脸色变得煞白,李伟民情知不好,忙上前一把将他扶住。
王主任也站起身直嚷嚷。周师傅咋回事?
没事吧老周?李伟民有点着急。他知道周卫东得过股骨头坏死,动手术把两个胯骨切掉了。
周卫东站立了一会,慢慢活动了活动,感觉好点。说,没事了,刚才来的时候摔了一跤。
李伟民把周卫东送到一楼大厅,见外面雪下得很大,便要出去给周卫东打车。周卫东执意不肯。李伟民拗不过,只好握着周卫东的手用力摇了摇,说,老周,多保重。
周卫东笑笑,说,放心老李,我没事。
外面雪下得很大,大朵大朵的,纷纷扬扬,仿佛在替谁鸣冤似的。
周卫东吸溜了一下鼻孔,一股清凉直透肺腑。好大雪!他差点叫出声。
五点半,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回去还能赶上上班。对了,可别忘了拿饭盒,明天还要带饭呢。
周卫东竖起衣服领子,一头扎进大雪中。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