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柴刀的校长

时间:2022-02-19 08:46:23 

孔祥树

那年师范毕业,我无奈地背起包裹,去白云小学报到。

白云小学位于高山之上,不通路,不通电,不通邮。山下老师都望而生畏,偶尔有个把倒霉蛋分去了,也只是教个一年半载,就拼死拼活调下来。

来到山脚下,仰望莽莽苍苍的白云山,不禁心发怵,腿发软。我强打精神,走上一条羊肠小道。两边草深林密,长满茅草荆棘。没走几米远,手就被划了几道血痕,衣服也挂了几个口。我踉踉跄跄,沮丧极了。但很快越走越开阔,越走越敞亮。仔细一看,路好像被人割过,两边倒伏着新鲜的杂草。我加快脚步,汗流浃背上到山顶,发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领着十几个小孩,正在迎接我。小孩衣服打着补丁,每人拿一把柴刀,手脸划着血痕。他们微笑地望着我,一齐大声喊:“吴老师好!”中年人一见我,急急放下柴刀,大步迎上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吴老师,欢迎欢迎,像你这样的科班人才,我们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呀。”那双手像松树皮般粗裂,把我的手握得生疼。

中年人就是白云小学朱校长。他是个民办老师,在这里教了二十多年。本村还有一个与他一起教书,撑了几年后,受不了这个罪,出去打工了。本地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就让我来锻炼锻炼。

白云小学是所完小,复式班教学。我与朱校长每天连轴转,没有一节空堂。一天下来,口干舌燥,骨头像散了架。晚上,学生回去了,我们点盏煤油灯,伏案备课。有时天热,蚊子嗡嗡叫,一抓好几只;有时起风,房子千疮百孔,尘屑簌簌往下掉;有时月朗星稀,野兽又像厉鬼高一声低一声叫,让人毛骨悚然。周围没有一点人声,没有一点亮光。学校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寺庙,被遗弃在荒山野林中。

一天晚上,朱校长敲开我的门,把一部旧收音机放到我桌上:“晚上难捱吧,听听这个破匣子吧。”我连忙推辞:“还是你自己听吧,这可是你多年的宝贝呢。”朱校长笑笑:“你年轻,听听好,接受新东西快。我在这里蹲多年,习惯了。”朱校长说完走了。我拧开收音机,沙沙噪响,但也很是欣慰。

偶有闲暇,朱校长就拿着那把柴刀,端着一瓢冷水,向操场一角那块磨刀石走去。他用手浇水湿润石面,再侧着刀来回磨,轻柔缓慢,像打磨一件玉器。磨了一会,他就浇水清洗刀面,看是否锃亮,再用手抚摸刀锋,看是否锋利。刀磨好了,在阳光下,闪着白光。有时我晚上睡觉了,也会听见外面的磨刀声,沙沙沙响,像一首催眠曲,伴我入梦。

每天天蒙蒙亮,我还躺在被窝里,就听见外面学生叽叽喳喳。我起来一看,原来是朱校长接学生上学来了。他拿着柴刀,头发凌乱,裤腿和解放鞋都被露水浸湿。他笑着对我说:“路上杂草长得疯,一天不割,就成了拦路虎。”

我与朱校长一起吃饭,油盐是他从家里拿来的,米是他帮我买的,菜都是他在学校后山种的。生活虽然清苦点,但也有种家的感觉。有时憋得慌,放假回去一趟,朱校长就拿上柴刀,为我割割路,送我下山。等我上山返校,他又把路割好,早早在路上等我。

一天,白云村的村长来到学校,递支烟给朱校长:“现在村里劳力都出去打工了,明天有个领导上山来检查工作,请你带几个学生去割下路,怎样?”朱校长问:“哪个领导?”村长说:“乡长,白云村几十年还没有来过乡长呢。”朱校长说:“快期末统考了,没时间。”村长说:“最多半天,能耽误学生几个字?”朱校长说:“越是乡长,就越不能去割路。也要让乡长尝尝我们的苦头,感受下钻林挂刺的滋味。”村长好说歹说都说不动,气鼓鼓地走了。

那天黄昏,朱校长从山下开会回来,脸上绽着微笑,还破天荒买了一瓶酒、两斤肉、几块豆腐、几两花生。一阵锅唱铲响,摆了一桌子菜。朱校长倒好两杯酒,笑着对我说:“你平时滴酒不沾,今天也要陪我喝一杯。”我说:“你不是也滴酒不沾吗?今天是啥喜事把你乐成了这样?”朱校长说:“最近上级出台了一个政策,说民办老师年轻的可以考试转正,像我这样年纪大的满30年教龄也可以转正,我30年只差一年了,苦媳妇总算熬成了婆。”朱校长声音有点哽咽,眼睛闪着泪光。朱校长端起酒杯,与我一碰,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朱校长倚在桌上,不能动了。只有脸上,还漾着微笑。

又开学了,直到上课,还没有看见朱校长,只看见村长一个侄子。一打听,才知道朱校长被村里辞退了。

过了两天,朱校长来了,我差点没认出来:白发像一堆杂乱的草,脸庞像一张揉皱的纸,眼睛像两个下陷的洞,比原来好像老了十几岁。朱校长把包裹整理好,把房间打扫干净,准备走。我拿上收音机,急急送去。朱校长嗫嚅着:“我现在不教书了,不需要再听了,你还是留着吧。”我说:“我准备买部新的。再说,它陪伴了你这么多年,你也好作个纪念。”朱校长不再推辞,微颤着接了过去。朱校长从墙上取下那把柴刀,抖索着递给我:“我也没有其他东西,这个给你做个留念吧。以后我不能再接送你了,你自己也好割割路。”我接过柴刀,背转身,泪水夺眶而出。

一学期总算完了,我如获大赦,挑着行李,急急下山,发誓冉也不来了。

走不多远,突然发现前面的路修过,变成了石块水泥砌成的台阶。路上还有一些村民,正在忙着平基和泥搬石头。仔细一看,还有朱校长。我来到朱校长面前:“这是乡里还是村里出钱修的?真是行善积德呢。”朱校长拍拍手里的泥巴:“不是乡里也不是村里,是我出的钱。”我一惊:“你家那么困难,哪来这么多钱?”朱校长憨厚一笑:“村里辞退我时,把拖欠了七八年的工资跟我结了。我总算把这块心病解决了,孩子上学再不需要割路了。”他如释重负吁了一口气。

我望着朱校长,一时无语。

这一刻,我改变了主意……

(责任编辑芳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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