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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青枝的日子,哈姆真正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他每天活得像一只游魂。太阳上山的时候,他醒来。饿了,弄点吃的。渴了,倒点水喝。实在无聊了,就一个人走出去,四处逛荡。夜幕降临的时候最难熬。他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突然被宣布断奶,却无处争取,那样的满心凄惶和惴惴不安。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青枝的模样。梦里梦外,全是青枝。过去一天又一天,渐渐的,青枝在他的梦里,也变得越来越不具体了,像来历不明的梦本身,飘忽而来,又飘忽而去。
好几次哈姆没忍住,给青枝打去电话,可是,电话都被直接掐断。哈姆几乎陷入绝望。他甚至觉得青枝已经不再要他了,把他一脚踢开了。但平静下来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相信青枝是爱他的,就如他爱青枝一样。否则,她就不会千里迢迢将他带到杭州来,还为他租了房子。他相信青枝处理完事情之后,一定会回到他身边,再也不会和他分开。
出租屋前种着的那棵桂花树,刚搬进来住的时候,还是不动声色的,这几天太阳暖暖地晒下来,秋风一吹,星星点点地冒出来一些细碎的金黄色花朵,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芳香。每天一推开窗,就会嗅到花香,真是陶醉一般。桂花树下的那丛菊花也开出来一些,大朵大朵的,也是黄色的。菊花好看,桂花香气扑鼻,要是有青枝在身边该有多好。也许,等花开得再艳一些的时候,青枝就回来了。哈姆反复对自己说。他需要学会等待。他又开始念经。只是他再也不能够专心。念诵经文也不能够使他平心静气。他被心魔死死缠住。日夜被自己的欲念和期盼所折磨。惶惶然不可终日。
他仿佛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但他心里很清楚,这种病只要见到青枝,就会自动消失,他才能够安静下来。现在,他只能失魂落魄似的,一个人走出去。几片树叶无风自落,掉进他怀里。他捡起一片树叶玩赏,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又嗅。树叶也是香的。他很奇怪,在这里,连风吹过来都是带着香味的。风里混杂着各种花草树木的香气。西湖边到处是花,是树木,是修剪得整整齐齐像绿绿地毯一样的草坪。走在林荫小道上,脚边自然而然地沾起一些芳草的香气。
那天,他一个人木然地走着,忽然便看见一辆白色宝马车从他身边开过去。他认出来那辆车就是青枝的。他停住呼吸,紧张到连心跳都停止了,急步追上去。
可是他哪追得上?路上的车子像长龙,一辆接一辆,最后,连他的目光都追不上了。他不知道坐在车里的青枝是否也看见他了。他追着她的车跑,他身后的很多车子都为他刹车,为他亮起警告灯,但却并不摁喇叭。他听青枝说过,杭州是座文明城市,在这座城市里,尤其在风景区,所有的车子都必须按交通规则开车,严禁鸣喇叭,否则会被罚款。他有些想不明白,开自己的车,摁几下自己车里的喇叭,为什么也要被罚款?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是青枝离开他后,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她说她看见他了,叫他不要乱走,就在湖边等她,她办完事就过来。
谢天谢地,原来青枝也看见他了!还让他在这里等她!挂断电话的哈姆,开心得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起来。他多么想高歌一首。但他只是张了张嘴,提醒自己在这里不能唱歌。他认为坐在车里摁喇叭都要被罚款,要是在这里大声唱歌肯定也会被罚款。
直至天黑下来,青枝才出现在他身边。他们坐在草地上,夜西湖灯影闪烁,对面的断桥和保俶塔掩映在灯影下面,出来夜游的人,陆续出现在西湖边和断桥上。这是秋意渐浓的夜晚,每一个角度望过去,都是一幅绝美而安静的画面。哈姆坐在草坪上,沐着从湖面上吹过来的清凉的晚风,吃着青枝带来的尚有余温的小笼包。那个瞬间,他又回到了人间天堂,回到了温柔缱绻的美好里。
吃饱了的哈姆,又想知道青枝到底住在哪儿?她的茶馆开在哪儿?他想他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他真心想过去帮帮青枝。哪怕让他跑前跑后,帮忙擦个桌子添个火也好。
青枝的眼里却充满泪水。她背对着哈姆说,我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我该如何赎我的罪?
你有什么罪?
罪在我心里。
哈姆走到青枝面前去,她的眼神虚虚渺渺的,虽然眼泪强忍住没往下掉,但哈姆看得出来她是把泪硬往心里吞了。她内心的痛苦挣扎和无助,他感觉得到,却不知道她的痛苦到底来自何处,如何才能帮到她?
哈姆说,若要清算自己的罪,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有罪,人生即罪。
这种说法在青枝听来,宗教味未免浓了些。她对哈姆说:现在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是你。可很多事情,我却没法告诉你,只能一个人去面对。
哈姆的心一阵疼痛,他默默地受着伤。他忽然跪于地上,请求青枝,带他去她的茶馆。
青枝没有去扶哈姆,自己也跪了下去,她把自己的头埋进哈姆怀里,对着哈姆的心口说,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求你了!
青枝的手机又响了,她没有去接。哈姆警觉到又有人在催青枝回去。青枝又要离开他了。他不免紧张起来。他觉得有青枝在身边的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他不想这么快就让它结束。他恳请青枝留下来,要不就带他一起走。不管她去哪儿,他都要跟她在一起。
手机响过一遍又一遍,青枝无可奈何地推开哈姆,拿着手机走到旁边去听。哈姆隐约听见青枝在说:对不起,刚在路上,没听见手机响,我马上就回去。
青枝又在撒谎,那个人到底是谁?
整座杭州城,除了青枝,对哈姆来说,全都不认识。那个陌生而神秘的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每次接到他电话,青枝就要诚惶诚恐地为他而去?
他是谁?他是谁?他到底是谁rl哈姆的眼睛里全是疑问,想说的话,在心里汹涌翻滚,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就这样,两个人黯然相对,站了好一会,青枝忽然回过神来,对哈姆说,哈姆,对不起,我必须走了。过几天我去看你。
过几天,又要过几天,几天到底是多少天?哈姆对于这种未知的等待,已在心里产生出巨大的恐惧,他几乎面临崩溃。可是他只能保持静默,目送着青枝离去。
那晚的哈姆,可能受心魔驱使,他在青枝上车的时候,悄悄在后面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他吩咐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白色宝马。
也许一切皆是天意。虽然哈姆对自己的跟踪行为很是不满,但好奇心促使他这么做,他必须这么做,他太想知道青枝去哪儿了。
过了四五个红绿灯,转了两个弯,车子在龙井山边上停下来。他看见青枝拎着她的包,从白色宝马车里走下来,头也不回,只顾朝前面走。
“梅茶馆”三个字,赫然出现在他眼前。茶馆总共分两层,楼上楼下,灯火通明,每个窗口里都影影绰绰地坐着些茶客。一个男人从茶馆里走出来,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早已等候在走廊上。青枝一只脚刚跨上台阶,就被那男人拉进怀里,两人亲热地拥抱,那男人还吻了吻青枝的脸,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进茶馆。
哈姆彻底懵住了!这一幕对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只觉得心跳骤然加速,脑子嗡嗡嗡地响着。
灯影下他并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也看不清楚他的实际年龄,感觉他要比青枝大出好多。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青枝身边有这个男人,而且他们无比亲昵。这是事实。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青枝的丈夫,还是她的情人,青枝爱这个男人吗?他记得青枝曾经跟他讲过,她没有结过婚。她一直在等,等着遇上一个纯粹的男人,等一份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爱情。直至遇见他。哈姆当时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而此刻,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汹涌而至。他悲伤得难以自持,很想哭出来,却一滴眼泪都没有。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痛苦地望着梅茶馆。看三三两两的茶客,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直至快打烊了,几个服务员已经在忙着清理垃圾和打扫卫生。
哈姆从树荫下走出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便朝梅茶馆走了过去。在那个时刻,他的双腿已完全不听他指挥,脑子里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他像一个中了魔障的人,心和魂都不在他身上。
他就这样走进了茶馆。拿着扫把的服务员走过来,温和地告诉他:先生,对不起,我们要打烊了。
哈姆站住了,却不后退,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谁说打烊了?给这位先生泡一壶龙茶,要最好的龙井。声音从二楼传下来。哈姆抬起头往上看,一楼和二楼之间是打通的,中间是个旋转楼梯,二楼四周有木栏杆。青枝和那个男人就面对面坐在木栏杆旁边的那个座位上。
青枝的脸色都青了,似乎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眼前这个局面。她看着哈姆的眼神极其复杂,那里面有爱,有痛,有恨,有怨,有无可奈何,有爱莫能助。
哈姆现在看清楚了,他一直微仰着脖子,看着这个男人从旋转楼梯上天旋地转地走下来。这个男人看上去和吉索的年龄差不多,估摸着应该有五十多岁。他的心又一阵钻痛,这把年纪的男人,都差不多可以做青枝的父亲了。他们居然——,哈姆不敢往下想。
那男人很快站在哈姆面前,微笑着,他请哈姆入座。他的温和当中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威慑力。
服务员将一壶刚泡好的龙井端上来,男人亲自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为哈姆沏上一杯,他对哈姆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说:来,尝尝我们杭州最地道的龙井。
哈姆低下头去啜了一小口,尝不出个什么滋味,只是嘴唇被烫了一下。他心里一片茫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居然就坐在了这个男人面前。他抬起头,去看仍然坐在二楼的青枝。
男人对着二楼喊:宝贝,你的朋友都上门来了,还不快下楼来陪陪朋友?语气是商量的,带着些长辈式的嗔怪,但,更多的是命令。
他唤她宝贝?哈姆听得很清楚。他的心又痛了一下。
青枝不得不走下楼梯。
男人让青枝坐在身边,侧过身问她:这位先生怎么称呼?不打算介绍一下?
青枝明显打了个哆嗦。在男人面前,她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拥有一双毒而准的眼睛。然而,青枝还是做着最后的挣扎。她很不自然地对那男人说:他叫哈姆,是我远方来的一位朋友。说完,她又转向哈姆,虚弱地问:哈姆,你怎么大老远跑过来了?
哈姆慢慢回过神来,虽然他还不是很清楚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他心里已然明白,他一定为青枝闯下大祸了。不管那个男人是青枝的丈夫,还是情人,他都为她添了麻烦。他忽然感到羞愧。也想挽救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听见自己在说:我无意中看到梅茶馆,所以,就走进来了。语气里分明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慌张。
那男人忽然笑了,是那种爽朗、宽容又充满理解的笑,他对哈姆说,青枝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既然你已来到这里,就好好跟我宝贝女儿叙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男人搂了搂青枝,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他先回去休息了。说完,他站起身,说走就走。
这下,哈姆更加懵住了。从情人到父亲,这个变化来得实在太快!原来他是青枝的父亲!他差点喜极而泣。要不是茶馆里还有服务员在,哈姆直接就想在青枝面前跪下去,向她忏悔。他罪该万死,差点误会她了!
哈姆说,原来你的茶馆就在这儿。
哈姆说,这里离出租屋很近,以后我可以走路过来,我可以来这里帮忙。
哈姆说,我泡茶不会,但倒垃圾、打扫卫生还是会的。
哈姆说,你父亲看上去很威严,很有身份的样子,他是做什么的?
哈姆说,你今晚住哪儿?我们回出租屋吧。
哈姆说,这些天没有你,我都快疯了。
哈姆不停地说着话,突然变成了一个多嘴的人,仿佛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之后,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忍不住要多说些话,来为自己压压惊。
青枝一直沉着脸,终于打断哈姆,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
哈姆一阵激动,欢天喜地地跟着青枝走出茶馆,稳稳地坐进青枝的宝马车里。他很多天都没碰青枝了,今晚终于又可以和青枝在一起。这是一件多么幸福快乐的事情!
但是,送他到出租屋,青枝却对哈姆说,哈姆,今晚我有事,不能够陪你,你先一个人回去,过几天再来看你。
又是过几天?哈姆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深更半夜的,还会有什么事?
我真有事,求你了,哈姆,再给我点时间。
哈姆不下车,坐着不动。
青枝忽然有些恼怒,她以命令的语气对哈姆说:如果你想以后我们俩好,你就得让我把事情处理完,不然,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
哈姆急忙跳下车。但他仍然莫名所以。等他回转身来,白色宝马车已在幽深的夜幕中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