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香又甜的鼾声已经响起来了。
会不会在办公室里呢?她骑了自行车往学校赶。整个县城都已进入睡眠状态,昏黄的路灯疲惫不堪地守望着空旷的街道。偶尔有出租车呼啸而过。她很急促地摁车铃,一路狂奔。
校园大门紧锁。门房一片漆黑。站了片刻,她才想起自己本学期到乡下支教,办公桌早已收拾一空,办公室钥匙也上交了。这里已没有她的立身之所,紫盒子的问题就更不必多想了。打了个哈欠,她自言自语,确实要睡了。
时隔近二十年,当他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她没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或者冷嘲热讽。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她想笑却没笑出来,想握个手却又把手缩到袖子里,想打个招呼却张不开嘴,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茧子。他也不是想象中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蹲在面前,说今天别走了。之后又说真的,今天别走了。最后说要走就搭最后一趟车走。车站播音员一遍又一遍地说开往某地的车就要走了,请乘客尽快上车。偌大的候车厅里起了一股潮水,向检票口卷去。他们像两个石墩,在洪流中岿然不动。当播音员催第三遍的时候,丁香随潮水飘走了。
把紫盒子还给他!当整个背影裸露在他的视线里,这个已经淡忘了的心愿又浮出了水面。紫盒子一直跟几本日记放在一起,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因为交往的每一封信,她都会在日记里注上一笔。比如有一次谈及留城的问题时,他说只要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希望我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丁香把这几句抄了十遍,觉得这是一个有毅力的坚强的男人,将来不管遇到多大困难,两个人也一定会走到一起。还比如有一年中秋,他写了一首诗,丁香越看越喜欢,整首抄了下来,然后和了一首随信寄去。到了邮局又拆开,把两首诗抄在了一起。
唯有最后一封信没有记载。他明确地说他累了,就松了手里的风筝线吧。丁香抱着紫盒子走到垃圾池,那里正有一只狗在舔食绿蝇嗡嗡的剩饭,周边是烂白菜,黑白方便袋,隐约还有纸尿裤。她嫌脏,就抱着紫盒子回来了。在往回走的路上,脑子里浮现的画面是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把紫盒子打开,噗的一下,擦一根火柴,点燃,让它化做一缕青烟飘向天际。可寝室里没有火柴,隔壁同事也没有,学校小卖部那天恰好关了门。到了第二天,她不想划火柴了,她想步行二十里山路,爬上全县最高峰,在悬崖边把73封信撒向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就像天女散花一般。
来到山脚下,有人说,上山的路已被灌木丛封锁了。她不相信。抱着盒子径直往前走。不到两里路,越来越多的杂草、藤蔓以及密密层层的小树堵在了面前,很不欢迎的样子。山雀子和知了无休无止地扯着嗓子喊山,沟沟洼洼里来回激荡着它们的声音。人类的影响力被驱赶到了山外。那里虽大,却没有紫盒子的容身之地。
她又想在一个大雨滂沱之日,把紫盒子抛进洪水滔天的大江。正想着,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骤降。她来到江边小城,那个曾经欢笑的地方。不想连日降雨,此处已成危城,江边筑起工事,普通人被隔离在肉眼见不到江水的安全地带。她在旅馆里祈祷:洪水快些来吧,把多余的人和事送回到上帝身边吧。上帝却让人民武警战胜了洪水。
三年前从出租房搬进新家时,很多旧东西都送回了老家。其中有一组破损的衣柜,两张陈旧的写字桌,几包旧衣服,还有一些旧书。当时丁香随单位到外地学习去了,搬家的事是吴玉柱一手操办的。紫盒子会不会夹在哪个地方送回老家了呢?
丁香说要找个旧本子,婆婆粲然一笑,除了衣柜和桌子,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都集中放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推开门,陈旧的灰尘味扑鼻而来。几个用透明胶封着的纸盒子堆放在墙角,三年来还没有打开过。
抹开灰尘,划开透明胶,往外一抖,衣物,玩具,书,本子,乒乓球拍,毛笔,口琴,哑铃,镇纸,纸扇,散了一地。其中,一件紫色旗袍格外吸人眼球。丁香把它抽出来摊在膝盖上,一股温馨弥漫开来。第一次穿它,是在杜鹃花红遍山野的时候,也是她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杨柳嫩绿,知了欢唱,丁香袅袅婷婷在大山里的小镇上。第二次穿它,是在杏子初黄的时候,也是确诊怀有身孕的时候。气温渐暖,丁香卸了旗袍,再也没有穿过。
墙角还有一个拉行李箱的简易拖车。冬日阳光灿烂,公爹在拖车上放一个沙发垫子,像黄包车夫一样拖着孙子在稻场里来来回回地跑。如今孙子已成莽撞少年,公爹坟前的小树也有碗口粗了。
婆婆很紧张,反复说,这东西从来没有动过呀。丁香笑道,找不到也无所谓。
婆婆却潇洒不起来。丁香都睡了,她还在使劲地想,三年前搬家回来时,儿子是怎样进的门,进门时说了些什么,东西又是怎样一件件搬到楼上的。半夜里,她终于想出一条重大线索,当时儿子搬衣柜时说,三番五次地搬家,这个柜子都散架了。这句话让她想起十多年前丁香调动工作时,有一部分家当送到学校附近的娘家去了。要找的东西会不会在娘家呢?
娘家的老娘对这个问题半天没回过神来。这十几年里,又接进两个媳妇,添了三个孙子,屋里的摆设早都重新洗牌了。丁香虽然晓得屋里与纸有关的东西,除了门神和对联,就只有一本万年历了,她还是到曾经的闺房转了一圈。那间房在二楼,以前只放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如今却是一整屋袋料菇,别说是一个紫盒子,就是一把梳子都是多余的。
老娘脚底下像是起了一阵风,把她从这个房间卷到那个房间,椅子被撞得东倒西歪,门窗砰砰地响,衣物种子农药粮食乱作一团。她像个手痒的淘气包,摸摸这,挪挪那,不知怎么办才好。
看着陌生的娘家,丁香一时疑惑起来:那个紫盒子是否真的已经投了江?
她极力搜索记忆深处的片断。吼声震天的洪水。被武警驱赶。抱着盒子到公厕。到超市。到车站。到校园。到医院。在车上颠簸。抱着盒子流泪。还有一个老者问那是谁的骨灰。
对,骨灰。这个词灵光一闪,扯出早已彻底忘记了的一件事。她匆匆赶往最初参加工作的那所乡村小学,看望曾经开垦的一块荒地。
那时的时光仿佛格外漫长。丁香常常徘徊在自己的窗下,望一望远处的山,又望一望橘黄的窗帘,反复地听他最爱听的歌。后来,她也学着老同事的样子,在学校后面开了一块荒,撒了些种子。课余时间,就到地里扯草,捉虫。她收获过辣椒,黄瓜,西红柿。最辉煌的成绩是白菜。撒了籽,不几天,黄土地里就渗出了绿,一点一点的,都扬着两个圆圆的叶片。几场雨过后,叶子多了,密不透风的样子,丁香就从中抽掉了一些弱小的苗。到了春天,有同事说白菜太密,应该砍去一些。丁香笑笑,未置可否。剩下的,她数过很多遍,73棵。后来同事又提醒,菜苔要掐了。丁香没有掐,让它们由着性子抽节,开花,结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