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盒子

时间:2014-05-12 20:51:29 

丁香忽地从床上竖了起来。她不敢相信那个紫盒子会弄丢。她从来没有弄丢过贵重物品。

印象中,紫盒子仿佛一直呆在写字桌最左边的抽屉里。那地方靠墙,有锁。可是眼前,左边一溜三个抽屉,全没有锁。中间抽屉有锁,锁着房产证和结婚证。右边的靠窗,也没有锁,放着卷尺,弹簧秆,水果刀,旧手机,充电器。旁边的书架是敞开式的,站在门口就可以把每一本书数得清清楚楚。

剩下的空间就是地板和白墙了。地板下面没有暗格子。白墙里面也没有夹层。这房子是三年前新装修的,从买电线沙子水泥到最后刷乳胶漆安装灯具的每一个环节,她都亲自参与过。这里每一寸肉眼所能及的地方,她都无数遍地凝视过。她熟悉这房子,就跟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

书房里没找到,客厅、厨房、卧室就更不可能有了。

半个月前,丁香在网上与大学同学闲聊。同学邀她过去玩,她满口答应了。同学与她同寝室三年,毕业后留在了省城。虽然相距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但每日里家庭单位,孩子丈夫,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越过越实在,像只蜗牛,总也下不起决心出一趟远门,一晃,快十年没见过面了。答应过后又有些后悔,这一趟路费加住宿要三四百。这么多年没见面,空着手面子上又过不去,见面礼又得花几百。见了面,一起吃个饭喝杯茶,也不能老让同学花费,这随便一动又是几百。就算不买点衣服或化妆品什么的,半个月的工资就报销了。何况每个月还要扣一千多块钱房贷。老公的摩托车已到了报废时限。已经修过三次的电视机随时都有瘫痪的可能。今年的收视费和宽带费还没出。对于这样一个没有闲钱的家庭来说,千里迢迢去一趟省城,什么也不买,跟同学见个面吃顿饭了就回来,实在有点不负责任,甚至可以说是亏良心。想着想着,恨不得连夜拨个长途取消这次行程。

可是,身边吴玉柱的鼾声又使她忍不住换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想当年,穿着破球鞋的农民父亲尚且有能力把自己送往省城读书,为什么受过高等教育的自己,反倒不能轻轻松松地出一趟远门呢?

一个星期后,她终于坐到了同学面前。两个人一起吃饭,逛街,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后来同学说,不去见见他?没等她回话,同学又说,他很想见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抹夕阳照在同学的脸上,仿佛她是一个光明使者。

丁香淡淡地说,都过得好好的,见面做什么呢?

同学没再多说,一如既往地闲逛闲聊。后来天黑了,夜深了。灯一关,历历往事突然闯到了脑门前,仿佛一个午夜剧场拉开了帷幕。

大三那年秋天,野菊花开得漫山遍野。丁香实习的学校就坐落在花丛中。在一个周末的下午,远在省城读书的他突然出现在丁香面前。顶着夕阳的余晖,沐着凉爽的秋风,微笑着站在丁香面前。丁香并不打算在大学毕业前还抢着谈一次恋爱。她明白再深的感情也经不住无情的分配。她不想无谓地牺牲自己的热情。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约她随便走走。附近有一条小河,水流潺潺,在空寂的山里显得很欢畅。他们逆流而上,走了很远。他返校后,寄来一封又一封信,一遍遍地挖掘那个傍晚的美丽,常挖常新。优美的文字蛊惑了丁香,一条河,一段时光,一个人,轻轻地印在了心里。她把信按时间顺序编了号,放在一个紫色的盒子里。

在写下12这个数字时,丁香卷了铺盖,结束了实习生活,返回了大学。在写下20这个数字的时候,丁香得了重感冒,日夜咳嗽,班主任借给她20块钱挂了两瓶吊针。写下21这个数字的时候,有同学带口信给丁香,说下面有人找。在女生宿舍大门口,他瑟缩着站在风雪里。他准备回家,邀丁香同去。丁香伸出手,拍掉了他头上的皑皑白雪。在写下73这个数字时,时间已经是三年以后的春天了。此时的两个人,果然如丁香所料天各一方,一个在省城,一个乡村。信里反复说父母含辛茹苦供读大学实在不易,不能随便丢了铁饭碗,无论谁到对方那边去都是不切实际的。

丁香彻夜未眠,枕头湿了一大块。第二天,同学约她回母校拜访班主任,走到校门口,丁香停住了,站了几分钟,笑道,相见不如怀念,咱们也就此别过吧。同学一愣,笑道,既然来了还是多玩两天吧。丁香笑道,你就回家怀念我吧。同学见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勉强。

丁香买了返程票后,就抚着额头,坐在候车厅里。各式各样的脚在她的眼皮底下来来去去,有皮鞋,有布鞋,有旅游鞋。有的簇新,有的破旧。有的急切,有的拖沓。其中一双锃亮的男式皮鞋勾起了一段久远的往事:他背自己过河,鞋却掉到水里打着滚被冲走了。那是她送的生日礼物。待到对岸放下自己时,皮鞋已像一叶孤舟远航到几十米以外了。他打着赤脚,一拐一拐地去撵,背影像极了唐老鸭。

丁香一个人笑了。笑过之后,她发现那双锃亮的皮鞋停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抬头看,竟然是他。对方蹲在她面前,劝她留下来。在车站播音员召唤第三遍的时候,丁香像蛾子一样破茧而出,飞走了。

书房里凌乱不堪。丁香一阵眩晕,索性仰面倒下,把每个房间的摆设在脑子里又滤了一遍。躺了一阵,她起身到客厅把沙发挪到屋中央,把电视柜的所有抽屉都打开,把鞋柜里的大小鞋子都抖出来。之后,到餐厅把酒柜里的酒、一次性碗筷、破旧的玻璃杯都搬了出来,把餐桌又抹了一遍。再之后,把橱柜里的米、盐、香菇木耳、酒精炉子、泡菜坛子又整理了一遍,把冰箱里的冷藏冷冻食品重新分类打包,把煤气坛子挪了个地方。再之后,把卫生间的四壁冲洗了一遍。

吴玉柱打着赤膊,把手机递给丁香,让她看现在几点了。丁香没看,他就把手缩回去,说,你到底在找什么呀,也不看看几点了,你自己不睡,也还要想想人家睡不睡呀。

丁香问,你是不是又动了我的书架。吴玉柱扭头走了,半晌,从卧室里摞来一个声音:你少诬陷人!我起码有两个月没进你的书房了!

你明明昨天还进书房给花儿浇水了的!

我浇了水就出来了,望都没望书架。

那你为什么说两个月没进过书房?

男人沉默了。任女人怎样咆哮,怎样踩踏,他都像沙滩一样柔软,辽阔。他越如此,丁香就越愤怒。你明明来过,却说没来过。你说你没望书架,那就拿出证据呀。好,就算是你没望一眼书架,你也不能说没进来呀。居然还说有两个月没进来了。好像人家特别霸道似的。难道房产证上写的是人家的名字?男人偶尔还插一句:本来就有一点得理不饶人。这话就像在将要熄下去的火堆上洒了一滴油,腾地一下,火焰又旺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干吗要人家饶你?错了就错了,认个错,不就行了?你干吗要人家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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