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撺掇宝玉不要理睬李嬷嬷,亦未必是赞成宝玉喝酒,更多的,怕是想要在宝钗面前展示自己对宝玉的控制权。当李嬷嬷说“你倒是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理直气壮地一通抢白,是在撇清,也是快乐地逞口齿,但终归,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此时,她对于新环境的紧张,已经转换为对宝玉的紧张。
若不是心中不踏实,怎会在意一城一地之失?若是真的自信,又何必一次次地突出自己?黛玉这样处处留心,掐尖要强,不过是因为她没有从宝玉那里,得到她想要的那句话。那时的宝玉,对她虽然也是各种温存体贴,但总是处于青春的躁动期,真如黛玉所言,是见了妹妹就忘了姐姐。
爱一个没有十足把握的人,就像在暗夜里踮脚走过水洼,你不知道哪一步会踏空。你看那时的黛玉,她试探、争吵、哭闹、没来由的醋意,像一粒粒石子,将黛玉原本安宁的生活硌得伤痕累累,但也是她黑暗中的落脚点,一粒一粒,将她带到光明的地方。
宝黛之恋,并不是一见钟情式的,虽然一开始宝玉也说,“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但这种似曾相识的好感之后,宝玉又漫游了许多地方,见了很多人,经过一系列的比较、思考与顿悟,才终于确定,他只能得到黛玉那份眼泪,黛玉才是那个与他同生同死的人。在这之前,黛玉要受许多苦,掉很多眼泪,甚至于,失很多次态,这既是小说一开始所言的“还泪”模式,也是一个少女能为她的爱情所做的。
在曹公的笔下,一个女孩子并不是因为聪明懂事而可爱,相反,是因为尖锐、计较、虚荣、笨拙而可爱,黛玉的魅力,很大一部分来自她的自苦,那自苦,让你对她有一种同类的同情,看到曾经不知所措的那个自己,你几乎想隔空摸摸她僵硬的臂膀,你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
当黛玉亲耳听到宝玉当她是个知己,确定自己才是宝玉过眼的弱水三千里,愿意掬起的那一瓢饮,她突然就变得安宁了,柔软了,像是化茧成蝶,你看到的黛玉,再也没有跟谁起过冲突。
首先是跟宝钗“金兰契共剖金兰语”,将自己的心里话,敞开了说给她曾经有着巨大的敌意的这个女子听,这固然是因为她觉得宝钗对她不错,但也是对宝玉的爱情有了信心,因为自信而强大,因为强大而通达。
宝钗的妹妹宝琴来探亲,贾母宠到史无前例,压箱底的两件斗篷,一件孔雀毛的给了宝玉,一件野鸭子毛的给了宝琴,还想为宝玉求亲,又特地托人带话给宝钗,说,琴姑娘小,别拘谨了她。替这小姑娘样样想得周到。要是放在过去,黛玉不知道要怎么不痛快,但这次她上赶着对宝琴只喊妹妹,连名字都不叫,真像是待自家亲妹妹一般。爱情给了她能量,像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帮她医好那些口不能言的暗疾。
尤其和前面章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宝钗派个老婆子送燕窝那回,她很客气地跟那老婆子说费心,又要她在外间喝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就大沾了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
她对老婆子客气不难理解,那是看着宝钗的面子,但对于这个着急去赌博,拒绝喝茶的老婆子,她是如此温和体恤,跟前面动不动就撂脸子的风格差别极大。在这几章里,我们能集中感觉到黛玉的成长,她从一个尖锐的,总带着质疑眼神的少女,变成了一个通晓事理的姑娘。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也越来越少了,对宝玉说,她经常只是觉得心里酸楚,却哭不出来。
成长,也意味着耗损。在爱情确定之后,黛玉的柔软里,带着一点点疲惫,她不再像前面那样频繁出场,曹公对她的描述,也很少有神来之笔,提到她总是一种表情,一种无伤大雅的感伤。这或者可以说明,虽然婚姻尚成悬念,但她更在意的,是宝玉的心,她的那种疲惫,是终于抵达目的地后的满足。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不是一朵花,一开始就开在那里,到结束时再凋谢。它描述的,更像是一朵蓓蕾,你目睹它生长、展开,一点点绽放,看得见它的每一点改变,皆有来由,正是这种可以信任的改变,构成了黛玉灵魂的层次,让你可以踏实地爱她,从始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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