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季节,有一天我走在河边,居然邂逅了一种棕色、浑圆的梨。这个邂逅让我惊喜交加,因为这种梨太像我童年时在故国北方常吃的花盖梨了。
那时的黄昏结束得早,夜色早早就降临了。吃过晚饭,母亲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对襟毛线衣,一边洗碗一边对我说:“去暖梨吧。”
暖梨,就是把放在小仓房的冻梨拿出来,让它们融化开,作为我们餐后的零食。
我便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听到母亲在身后喊:“穿上棉袄。等会儿生病了,又要打针吃药。”每次我都只穿一件毛线衣,在母亲的嘱咐声中跑得飞快。母亲的话天天讲,对我来说就好像游戏。
花盖梨比白梨小很多,却是浑圆的,躲在小仓房的角落里,一个个冻得生硬结实,一不小心就滚落一地。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白瓷盆里,一个个码好,然后把冷水浇在上面。
冷水浇在冻梨上,冻梨立马发出欢快的声音,好像在回应水的到来。
没多久,梨们就因为冰而结成了一体,像一块冰排一样,慢慢浮起来。它们一边向上浮,一边发出不断生成又不断碎裂的声音,好像北极熊踩在雪地上。梨,那棕色、浑圆的梨,一个个埋在透明的冰中,好像一粒粒待发芽的种子,又好像某种活化石,颇有一番冰肌玉肤的诗意。
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暖梨不用热水,而用冷水?用了冷水,怎么还叫暖梨?
母亲说,在雪地中,如果有人冻僵了,第一要紧的,不是把他放在暖处,而是用雪搓,用力地搓,直到冻得僵白的皮肤隐隐现出血色,这人才算救活了。如果把他放在暖处,体外气温高,冷气会一直向里走,这人就没命了。而用雪搓冻僵的身体,冷气会一直向外走,体内温暖了,人才能活过来。
暖梨,也是这样的道理。
如今,我还记得那甘甜的美味——梨子在被冰水暖过来之后,消尽表面的坚硬,变成一个柔软的果实,你只消在那温厚的皮上咬一小口,轻轻一吸,清冽、甘甜的梨汁就会滑入心底。这是秋日丰润的果实,这是大地精神的复活,这是暖的精神。
这“暖”字,其实有冷的含义在里面呢,我想。这世间,辩证的道理处处可见。
几十年后,我漂洋过海,远赴异乡。当我一度被世俗的生活冻得生疼的时候,温暖我的,是清冷流淌的岁月之流。这世界没有人不曾受伤,阳光有多么明亮,阴影就有多么黯淡;树长得多么挺拔,根就会有多么弯曲。我们生活在俗世之中,吸纳着、消融着、幸福着,也痛苦着。这些,都是人生常态。所以,不必惧怕寒冷,也不必惧怕阴影。暖就在冷的身边,正如美就在丑的身边。通过冷,我们可以走向暖,它们相互依存,又相互转化,而我们的生活亦如春江之水,冷暖自知。这就好像,一个梨子由花蕾长成果实,再由青涩的果实变成冬储的冻梨,让它复活过来的,是清冽的冷水。而杭白菊,却在滚开的热水中上下翻卷,重现前世生命的优柔与华美。暖与冷,要看世间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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