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们去看她,才发现麻妈打着吊瓶行动不便,已经憋了一个小时的尿。
麻妈入院之后,麻木先生从未在床前照顾过她,他每天带着实习医生例行巡视、检查、提问,对待所有病人都一视同仁,没有人知道麻木先生是麻妈的儿子。
朋友们好几次想劝几句,但都被麻妈拦下了,每次她都用那双日渐混浊的眼睛盯着天花板,语气缓缓地对我们说:“算了,算了。”
麻妈的病越来越严重,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每次麻木先生巡房的时候,她都紧紧握住麻木先生的手,不说话,却满眼的悲伤和哀求。
我们都不再劝说麻木先生了,只是安静地守在床边,时刻准备送麻妈最后一程。
在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正赶上麻木先生上手术,麻妈等了他整整一天,终于还是耗尽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
“我累了,等不了了。你们都是好孩子,所以请你们……请你们帮我转告他,对不起,请他原谅我……”
这是麻妈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看着躺在太平间、身体已经冰凉僵硬的麻妈,麻木先生在那里站了许久,最后默默地把白布盖起来,转身离开了。
在那之后,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麻木先生。
后来的一次饭局上,他再次现了身,依旧如以前一样,一张冷漠僵硬的脸,笑容轻微,转瞬即逝。
几杯黄汤下肚,麻木先生有些醉了,这是这些年来,我们头一次看见他微醺的样子,眼睛发红,眼神迷离。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举着酒杯走到我身边坐下,含含糊糊地对我说:“极光,我特别想对你们说声谢谢,谢谢你们在我妈弥留之际,不离不弃地守在她床前,我没能尽孝,没能送她最后一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麻木先生说完,一仰头喝光了杯中的红酒,猩红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像一滴艳丽的血。
“你原本可以尽孝的,是你不肯罢了。”我冷冷地说。
麻木先生的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眼眶里突然堆满了泪水。
“极光,你知道吗?”麻木先生继续说,“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其实我从来没有怪过她。我是医生,我不想因为过分的情感影响我的判断,我太高估我自己了,我总以为自己是华佗再世,只要竭尽全力救她,也许能换来一个奇迹……你说我多傻,我妈是脑癌晚期啊,怎么可能救得活?”
麻木先生哭了,眼泪混着鼻涕流进那只空荡荡的玻璃酒杯里,顺着杯壁下滑,跟杯底残留的红酒混在一起。
那晚,他彻底醉了,我也一样。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有很多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散场的时候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就像当初麻妈紧紧抓着他的手那样,对我说:“极光,那些幼稚的意气用事终究都会成为我们悔不当初的罪魁祸首,我们要懂得珍惜眼前人。但是,这件事情,我不后悔,我尽到了一个医生的本分,理智而冷静地对待每一个病人,把对他们的救治放在第一位。即便……其中有一个人,她是我的母亲。”
我们总以为我们足够了解麻木先生,总以为他就是一个见惯了生死、麻木不仁的医生。
一直到那天晚上。
一直到后来,我们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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