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发现已经来美国六年了。六年,我们初中门口那火葬场都倒闭了。
别以为美国就是纸醉金迷温柔乡了,所有留学的学生,结果全都是被发配到小镇去——因为美国学校根本也没几所在城里的。
这种小镇,无比荒凉。就算你有车,从这儿开到最近的城市也至少要一个小时。你想吃牛排,先开车一个小时再说,没车和我扯什么牛排,乖乖回家啃泡面去。泡面还不是中国的康师傅,是里面连调料包都没有的小干面。康师傅在这边可是奢侈品。
少年你住寄宿家庭?
那更好玩儿了,准备好随时变身小丫鬟忍受老嬷嬷的臭脸色外带逼你干活吧,每天上学就跟山里孩子似的,翻山越岭走一个小时,脚磨出泡了那是你活该。
还真别说我吓唬你,我们有一兄弟被寄宿家庭逼着打了一个月的黑工,每个周末像杨白劳似的早起晚归,还一分钱也拿不到。
别拿国内大学跟我比,国内大学你再怎么宅,想吃饭的时候还是能下楼和几个兄弟喝点小啤酒吃点小烧烤,我们这儿,做梦去吧您。
别以为你来这儿就能图个省事儿,学习图个清静,每个学期GPA的指标就能压死你。
想出个门最好带上现代防身武器,随时准备与狼共舞,我说的不是老黑,是真狼,大野狼,看见你还龇牙咧嘴的。
还有传说中青年点的party,我告诉你吧,说到底那就是农村串门子,时不时地还得拎一串大蒜二斤老白干,我们这儿没老白干,一箱啤酒代替了。
对了,你不到21还买不了啤酒,饭店里点个饮料都不行。你到了学校,美国老师那一副“你能出来上学,就是受了莫大的恩典,你刚从监狱一样的国家里逃出来,你应该重新做人,好好表现,悔过自新,争取立大功,能不用再回到监狱里”的熊样,那种眼神能恶心死你。真的,一点不夸张。
所以啊,少年们,趁你们对国内的回忆还没变冷,还热乎,抓紧时间让它们往你的梦里面多跑跑吧,记住你们家门口阳光晒下来的香味,记住小饭店里牛肉面汤的味道,记住你和朋友在一起,夹在欢笑里初夏和草汁的味道,记住你少年时代女朋友的脸——因为你肯定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愿你们还能借着睡神的美化,让红热的光芒投到你的眼皮上,但愿你们能在睡梦里对喧哗甚至荒谬的年轻时代达成最刻骨的理解与怀念,因为这是世界送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最后一点美和热情,千万别以为它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它用完了就没有了。
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混账到都快记不清爸妈的脸了。
回家之后初中门口的火葬场都被拆了,空气里还留着点灰烬的生腥味和没完成的葬礼的气味,整个城市变得翻天覆地,就连在我家门口开小卖店每天多塞给我一板话梅糖的大娘都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原来的同学还在谈着哪本杂志办得好哪儿的螃蟹面好吃却好像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我妈新养的狗都冲着我叫。那才是真正的儿童相见不相识。
6年了,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长大了。
小的时候觉得乡愁都是狗屁,从万里觅封侯到关河梦断,岁月它太长了,长到可以收去你所有的理想所有的壮志未酬。
我的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它甚至都已经不愿意进入我的梦里了。我想给过去的岁月盖一面旗帜献一束花,却发现它连块墓碑都没有。
我在太阳刺眼的老街上不断地走着,像是有个声音在我身后温柔地,悲凉地提醒我——继续漂泊吧,你无路可去了。
我再也没有力气反驳它。
(天堂飘雪摘自《沉没的西雅图》现代出版社)
常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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