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北飞到威斯康星的第一个冬天,因为思念我在台湾的大麦町,所以,我开始养猫。
我的头两只猫,都是领养来的,领养的时候,必须面试两次,还有笔试。猫是一种会妖法的家伙,至少,我就不知不觉被蛊惑了。一只两只三只,从报上领养的,远赴遥远的乡间去买的,总之,当我牵瓶拖罐往纽约搬家的时候,我有了五只猫。
形状不一,颜色各异,全部是我的家人。人世的际遇,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当某一年,我百般无奈,但实在不得不回台北述职的时候,反过来,最最割舍不下的,变成那五只猫。
我花钱在《村声》杂志上登了广告,也到格林威治村里贴了海报。
我在启事的内文留了电话,是用来预约安排面谈的,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我的客厅热闹得要命,乖乖坐着给我盘问的,有大学教授,有专栏作家,有叫得出名字的时尚模特。
我因为感动,又替猫儿感到欣慰,眼眶鼻头,经常都是红红的。
“为什么想要养一只猫?”这是我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
其中,我最期待听到的是“我寂寞”,最害怕听到的是“天气冻啦!该进补啦!”广东同胞的“龙虎斗”名气响亮,就是猫肉煮的。
可意外的是,这些面试者,口里的理由,才真是千奇百怪。
有说是家里新改了壁纸,就缺一只红色的猫。甚至还有一个老爷爷,说是孙女儿的猫咪出车祸了,他偷偷来找一只一模一样的,要去骗说小猫又从天堂回来了。
我听得入神,不过多半都觉得怪怪的。
最后仍是肤浅以貌取人,挑那个衣裳雅致的,气质出众的,指甲干净的,这样的人抱着我家猫猫,镜头才相衬嘛!
至于那种眼有油光,怎么看都像老饕的,第一时间就打出去了。
筛选再筛选,然后就要看人家的照片!
真是觉得纽约人的可爱,好慎重的一大沓相片,给我看这是厨房,这是阳台,这是小猫睡觉的角落,软软的通心草窝里面,会铺“小熊维尼”的暖被……
说真的,人选都有了,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了。
再来,轮到人家来对猫猫品头论足。
我家的宝贝,幸好都是百分之百地上得了台面。
第一个“雪儿”,一张浑圆的大脸,品种是“外国短毛猫”(Exotic Short Hair),就是所谓的“加菲猫”,价钱挺贵。
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面试的那一天,我给她系了粉红色的缎带蝴蝶结。它从头到尾一动不动,直到我叫名字,它“喵呜”一声,客人才惊觉原来不是玩具。
“雪儿”,自然是最抢手的。
抱着送到门口,我说一句“It’s time to say good-bye.”眼泪不争气,就扑簌簌落了一地。
吓得那个白发老太太,拼命抱着我拍,还保证一定会经常给我寄照片。
“辛巴”是喜马拉雅猫,鼻尖尾端的色泽却是淡淡的,比较像手冢治虫版本的“小白狮王”,因此取了这个名字。卖相也是超好。
我把它托付给了一对外貌平凡但看起来温暖的情侣,料想他们的感情准能甜蜜长久,再更美丽一点的人,那就不敢说了,分手以后,我的“辛巴”岂不遭殃。
“妲妲”是一个黑到只见两只金黄大眼珠的波斯猫,钝头肥脑,但就是黏人。
一个胖胖的日本女生,坐在地毯上看它,三分钟不言不语,一人一猫,就那样很诡异地安静对看。然后,女生“哇”一声哭了起来,猫也没给吓到,试探地去偎在她的膝盖旁边。
我猜不出其中有什么故事,但记得某出日本偶像剧里有这样的画面,笑一笑,就让她们去相依为命了。
“卡娃伊”的名字好听,其实凶到不行,动不动就横眉竖目,对谁都爱理不理。
当初领养回来,硬是不吃不喝,在冰箱后头那样窄的隙缝中,躲了七天,我机关算尽,都骗不出它来。
那天,一个穿短裤的大男生,随身还带着滑板,一不留神踩了在壁楼边打盹的她,“卡娃伊”回头一记“九阴白骨爪”,哪有什么客气,当场在男生毛绒绒的小腿肚抓出几条血痕。男生痛叫一声以后,反应也怪,居然就盘膝坐到地上,嘻嘻哈哈地盯着它笑。
那只吃错药的猫,不知怎么转了性,或许觉得自己反应激烈有失风度,一步两步三步,哈!跑去肉麻地舔人家受伤的脚。
大男生一把将它搂进怀去,“卡娃伊”竟然没反抗,我想起“第六感生死恋”。会不会是阴阳相隔的恋情,投胎转世后,来我的公寓重逢?
我想着想着,一背脊鸡皮疙瘩,慌慌忙忙地把他们请出门去。但看男生连笼子都不用,就把猫扛在肩头的背影,又感到心情美好得想吹口哨。
最后一个,是我的第一个猫“玛路可”(就是“樱桃小丸子”的日文名啦!),它陪我最久,和我最亲。
几年前,因为功课太忙,草率地把它给了人,没想到它第二天就逃了回来,一身泥水和伤痕,在我的窗外躺着。
从此,我待它特别不同,简直疼到心坎里。
它的品种普通,是美国随处可见的虎斑短毛猫,但被我养得油光水滑,气派俨然,还是有好多人争着要它。
我犹豫着,做决定的时刻一拖再拖,终是舍不得又把它送出去。
到了最后的最后,上飞机的日子都到了,我千叮万嘱,把它给了房东森田太太。更把她儿子小吉米拉到一旁去耳提面命,在这里住了几年,这小子的秘密有太多落在我手上,警告他若是我家小丸子有什么闪失,他老爸会在一个小时内收到我洋洋洒洒的,爆料伊妹儿。
如此这般,我的猫猫,都去了新的家。
我漂洋过海回到台北,重新登上崭新的舞台。连托运的行李,陆陆续续,在几个星期内也都回来报到。看来,纽约是暂时去得远了。
就像许许多多在纽约生活过的人一样,那段辰光,就像宿醉不醒的酒,总是戒不掉,醒不了,反复酩酊,一有机会就要借故飞回去。
有时候会想:对于我的猫的思念,或许是眷恋纽约的记忆中,最理直气壮的一个理由,毕竟,那是活生生存在的一种缘分。
一直到我又豢养了几只猫,轮个为它们取了纽约猫猫的相同名字。一直到,我在台北的工作忙碌到无法再频繁飞回纽约,我,才逐渐淡了。
不再去打探它们好不好。
不再去追踪关心百老汇又上了什么风靡全城的戏。
不是感情不再忠诚,或是曾经美好的变得腻了旧了,而是人生的齿轮啊,那样不由分说地往前滚动,每转一圈,自有当时的关心,与精彩。
我的猫,有了新的家,就让它变成新家的猫吧!
现在的生活,寄托在现在的城市,这里的呼吸,就顺应这里的节奏与脉动吧!
至于,我和纽约的下次因缘,一切的一切,都等候发生了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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