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筒猎枪的故事

时间:2016-12-22 16:03:18 

我十二岁那年,爸爸妈妈都被日本飞机丢炸弹炸死了。家里没有人了,我只得住到娘舅家里去。那是离开县城七十多里的一个小山村,因为村子四周全是山,地名就叫山岭圈。

我在那儿结识了好几个朋友,当中和我感情最好的,要算邻家阿仙婶婶的女儿月华。月华比我小一岁,个子很瘦小,但动作很灵活。她整天赤着脚,在泥地上跑来跑去,帮助妈妈搬柴草、打水、喂鸡鸭什么的,光脚板老是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

我和她一见面就成了朋友。

我刚到娘舅家的那天晚上,就见她一再跑到我们屋子里来盯望我,后来率性抱着她的一个两岁多的小妹妹,坐在门槛上唱起山歌来了。舅妈给我介绍说:“她是阿仙婶婶的三女儿,叫月华。”

月华马上接下去说:“我是八月里出生的,妈妈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叫月华。你是城里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时怕羞不敢回答,因为我很少跟女孩子说过话,见了女孩子就会脸红。舅妈替我答道:

“他叫阿鑫,爸爸是个木匠。他爸爸新近被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死了。”

第二天一早,月华就邀我一起到山上去拾苦子和枯枝。苦子是从苦子树上落下来的果子,形状像栗子,但很小,只有蚕豆那么大,我们拾了两口袋,拿回家叫月华的妈妈炒了吃,味道有些苦,但很香。枯枝是各种树木上掉下来的,我们拾了两大捆,给家里烧饭起火用。

以后月华还常常带我到田里去捡田螺,到溪里去摸小鱼,拿回家来当菜吃。那时日本侵略军已经到了杭州,钱江南岸一带很吃紧,米价一天比一天贵,我们常常吃不饱饭。我虽然年纪很小,但很懂事,觉得住在娘舅家里吃白饭,心里很不安,因此很想像大人一样,为娘舅家里做些有收益的事情。现在月华教我拾苦子、拾枯枝、捡田螺、摸小鱼,可以贴补娘舅家,心里很感激她。

西北风一起,泥路上的小水塘刚结冰,月华就叫我一起去弶麻雀。她说她二哥去年收割晚稻的时候,曾经用米筛弶住三只麻雀,后来叫她妈妈煺了毛,出了肚内,放上一些调料蒸了吃,滋味很鲜。月华吃了整整一只。她说:“可惜你那时不在我们这里,要不,我一定分半只给你吃。”

我问:“麻雀能卖钱吗?”

她说:“能!叫航船贵伯带到城里去,八只麻雀能换半斤盐。”

“好吧,”我说,“我们就弶麻雀去。”

我们在沈家山下的竹林里装了三个瓦片弶,一个麻线活结弶。天天去探望,天天去放砻糠,可是麻雀很乖刁,它们老是在的周围用爪子扒砻糠,拣谷子吃,可是一直不上弶。

有时我和月华就躲在草丛背后苦等,一直等到天黑。那时冷风从山坳里吹来,冻得身子瑟瑟发抖,脚尖发痛。月华的那件小棉袄是她姐姐小时候穿过的,又薄又硬,袖口很小。她的两只手背冻得像红鸡蛋似的,没处藏暖,就伸到我的袖筒里来。这样,我们四只手臂好像连起来一样,觉得很好玩。

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始终捉不到一只麻雀。

一天中午,我和月华探望过雀弶回家,在山下的晒谷场上,看见一个穿棉袍的老头子举着一支猎枪在打麻雀。晒谷场上麻雀很多,他放了一枪,立即打死了六七只。

我觉得他很了不起,就问月华:

“他是谁?”

“他是雨田叔公。”月华说,“我二哥就在他们家里做短工。这几天在帮他们舂米,天天舂到深更半夜。去,我们去向他讨一只麻雀吧。前几天,我二哥给他小儿子小宝掏麻雀窝,一下子掏了十几只小麻雀,他说好了要给我一只小麻雀,还没给呢!今天就去向他要一只死麻雀!”

月华马上跳过去帮助雨田叔公拾麻雀。她把五只死麻雀塞进雨田叔公的布口袋,把最后一只死麻雀藏在自己身背后,说:

“这一只给我,抵你那天欠我的一只小麻雀!”

雨田叔公是个五十多岁的有钱人,脸色很黄,不蓄胡髭,光光的脖子发着难看的青灰色,两只眼睛下面有两块浮肿的肉,像两个胡桃,下巴上有一颗老大老大的黑痣,痣上留着几根长长的黑毛。

他笑着拨拨月华的脖子说:

“你答应给我做小媳妇,我就把这只麻雀给你。”

“不,”月华害羞地扭扭身子说,“我要一只麻雀!我要一只麻雀!”

“你倒活像你二哥,专会向我逼工钱!”雨田叔公笑笑说,“也罢,难为你第一遭,拿两颗枣子去吧。麻雀,我要拿回去过老酒。”

说毕,他从棉袍袋里摸出两颗小小的黑枣,黑枣四周已经粘了不少的旱烟屑屑。他把那只死麻雀塞进布袋后,便不再理睬我们,动手在旱烟嘴上装旱烟,然后一边吸烟,一边在猎枪上装火药和弹子。

我趁机打量他手中的猎枪,原来这猎枪有两支铁筒,一枪能放出很多子弹呢!

回家途中,月华说:

“雨田叔公老是说我长得漂亮,要我给阿宝做媳妇,阿宝是他的小儿子。”

我问:“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月华说,“因为妈妈不让我去做童养媳。”

我说:“我们能有一支猎枪就好了,有这样一支猎枪,保险一天能打几十只麻雀!”

月华说:“我们没有田,很少的一点山地也是佃来的,哪有钱买猎枪。”

第二年夏天,月华趁着给她二哥送替换衣衫的机会,有时偶尔带我到雨田叔公家里去玩。雨田叔公家房子很大,人很多。雨田叔公说,他家里的人,加上两只守门狗,再加上鸡鸭牲畜,连同一只八哥和水缸角落里的一只老乌龟,一共有八十四张嘴巴吃饭。幸而老天照应,祖上留下这么些田地和山地,还开销得过去。

雨田叔公家的屋后,有两亩田大的一个园子。园子周围筑着整齐高大的竹篱,园里种着瓜果和糯稻,还有一个养满鲫鱼和鳜鱼的水塘。这园里的出产,全都是作为过年过节做糕饼和零食用的。他家真正的田产,全在村外,年年夏、秋收获季节,可以收到很多很多的稻米等租粮。

月华的二哥常常在雨田叔公家的园子里做活:编竹篱啦,种蔬菜啦,收割糯稻啦,养鸡鸭啦,什么都做,夏天的黄昏,人们在他家广阔的院子里乘凉,孩子们就在园子里玩。我跟了月华去,也跟雨田叔公的小儿子、大孙女儿认识了。

一天傍晚,雨田叔公喝过酒,兴趣很好,在园子里教儿子、孙女们打猎枪,把高粱棒子当枪靶,大家轮着放。枪筒里不光装铁砂,铁砂当中还掺杂着糯米。雨田叔公说,这种子弹是打贼用的,打在人的皮肉里,当时不会死,但等糯米发涨了,痛得要命,而且还会溃烂一年半载。

小宝要他爸爸让月华也放一枪,月华不愿放,她说:

“我反正不会拿糯米去打人。”

这年夏天,天好久不下雨。月华的二哥整天替雨田叔公家车水,后来溪水干了,又替他家在园里挖井,人弄得筋疲力尽。最后,园里的糯稻、蔬菜和养的鱼都救活了,他自己却得了重病。夏天还没有过去,他就躺在家里,不能做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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