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你堕落

时间:2016-10-21 17:15:31 

那一年,我还在项目部的水泥混凝土搅拌站工作,主管后勤。我们承揽了一个特大型高速公路桥工程,搅拌站是一个配套机构。行内人不说“混凝土”,说“砼”。

春节过后,我们租赁的那个院子又来了一个租户,是一个人造大理石厂,主要产品是住宅卫生间台面。工艺看似神秘其实很简单,是用滑石粉、氢氧化铝、环氧树脂、固化剂、染料等材料进行勾兑,然后成型、烘干,最后按客户要求的尺寸进行切割、粘贴、研磨和抛光。

有一个叫何莉的女孩。

院里没有自来水,我们有一口自打的机井。何莉每天都要到我们站上打水,必须我同意。何莉个子高,长得也漂亮,有些瘦,两颊各有一块浅浅的高原红,就像王菲唱《相约98》时那个妆。她在厂子里做饭,和他一同来的还有她老公,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

她是河北称之为“张八”的那一类人,粗枝大叶、嘻嘻哈哈。不久就到了人人认识、认识人人的程度。喜欢出头露面,厂里有什么事需要联系,一般都打发她去。她做饭,最好的是“臊子面”,时常给我送一大碗。有时没事做了,她就到我办公室和我聊天,登上搅拌楼操作室看人家操作,有时坐上运成品的罐车去兜风。其间还发生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个司机在运行途中说挡把松了,需要扶着,否则就要脱挡。何莉不知是计,老老实实用双手搂着挡把,司机每换一次挡就摸一下她的手。后来有人告诉她这是司机发坏,她就找上那个司机一顿臭骂。

何莉爱唱歌,总是一路走一路唱。我说她的歌唱得特别好听,她听了很高兴:“你不嫌我的歌土?”我说我最喜欢这种带有地方特色的民歌。我叫她给我唱几个,她也不害臊,说唱就唱。有《走西口》《赶脚调》《十八姐担水》等,大多是那种信天游的调子:

三十里水来二十里河,五十里路上送哥哥

前沟里有雾后沟里有雨,送哥哥送到沟底里

……

半碗豆豆半碗米,端起饭来想起你

想你想你常想你,想得我眼泪常流哩

……

就像站在黄土高坡的塬上,中间只隔一道沟,那叫鸿沟,相爱的人可见不可及,只有扯开嗓子大声吼。

我挺喜欢她,就因为她的没心没肺。她对我很友好,总说满院子都是大老粗,就我一个文化人,上学的时候就特喜欢语文老师。也有些暧昧,眼神总是那么凝视,有时看我在电脑写东西,把头和我的脸凑得很近,发丝轻拂在我的耳际,搞得我很痒。她两肘支在桌子上,细细的腰就倚在我的一旁,我相信,只要我轻轻一揽,她就会顺从地坐到我腿上。我没有。

这个厂子开办不久,金融危机就来了。先是老板来得越来越少,最后是一个月也不见一次。也许是老板对这种小投资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也许是他自己也感到束手无策,采取的是一种放弃管理的方法。最后发展到连工人们的伙食费不开支,打电话都不接的程度,任由这十几个工人既没活路也没饭吃的这么耗着。他可能要的就是工人挺不住了,自动离厂,也省了处理善后。可何莉他们不能就这么走,因为老板还欠着他们半年的工钱。当初说的是做饭每月600元,在车间900元,两人加在一起就是9000块,这对他们来说不是小数。而且,这是一笔真正的血汗钱。她老公在厂子里干的是研磨工序。研磨分为干磨和湿磨,干磨是用角磨机进行粗磨,湿磨是用砂纸沾着水进行精细抛光。干磨是最脏最苦的活。随着角磨机的飞快转动,石粉如沙尘暴一样疯狂肆虐弥漫四周。几个小时下来人就像白粉喷涂的一般,鼻孔和嗓子眼里塞满了粘腻的粉垢。我和他们说过,这个活干久了肯定要得矽肺,这是个严重的职业病,到了晚期和癌症无异。他们说家里穷,还是先顾眼前吧。

这天,何莉去了趟市里,是想找他们老板要钱,傍晚才回来。早上走的时候和我说过,我来打听结果。

进屋以后,见何莉趴在床上哭,她对象勾着头在那里蹲着,一声不吭。见我进来,何莉爬起来,眼睛红红的。我问怎么样,何莉恨恨地骂道:“找什么找,这个乌龟王八蛋!”她并不知道老板的准确地址,就知道他在市里开着一家汽车修理厂。她按照别人给她提供的线索,先是从胡家园问起,又走到河北路上,又有人把她支到了建材路上,又沿上海道走回来,最后在工农村总算找到了老板的修理厂。到了厂子一打听,说老板有病住院了,问哪家医院,谁也不敢说。后来有人偷偷告诉了老板的电话号码,她用公用电话拨通后,老板一听是她,很不耐烦地说正输着液呢。可她明明听见电话里面又是男又是女的,说得挺热闹,好像在吃饭。何莉问:“我们的事怎么办?”老板问什么事,何莉就把要工资的意思说了一遍。老板听了沉默一会就说:“知道了,回去听信吧。”然后电话就挂了。再拨,关机。跑了一下午,就这么个结果。我暗暗地算了一下,好个傻闺女,就靠两只脚,一天下来足足走了四十里。

何莉两口子是甘肃合水人。我养过车,跑过那里,知道那里地贫水少,满坡黄土,生存条件很差,唯一亮点是地底下有石油(长庆油田)。何莉和我说过,家里很穷,爸爸得了怪病腰佝偻着像一条大虾,麻秆一样消瘦的母亲跟人到县城里卸车,累死累活卸一车砖才挣10块钱。都快六月了,5岁女儿还穿着腊月里的棉衣棉裤。所以,这个钱一定要要回来,说完又哭。

我心里一阵发酸,一种扶危救困的豪情油然而生,就说;“我这人历来不管闲事,这次破例帮你们一回。”

何莉停止了啼哭,扬起一张泪脸问:“你帮我找老板?”

我说:“我哪里认识他。”

何莉说:“那你怎么帮我?”

我说:“这几年国家一直重视农民工的工资拖欠问题,出现过温总理帮民工讨工钱的事。津州市也很重视,公布过各区县的举报投诉电话,咱们走投诉这条路。”

何莉说:“咱们是外地人,又跟人家没有用工合同,政府会帮我们吗?”

我说:“政府所说的弱势群体就是指你们,不但帮你们讨要,还会给你们提供无偿法律援助。”

何莉问:“什么叫法律援助?”

我说:“就是免费为你们指定律师,帮你们打官司。”

她充满疑虑地问:“可咱们不知道举报电话的号码呀。”

我说:“这好办,可以打114查询。”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查询台,一问就问了出来。我一边大声重复,一边示意何莉记下来,他们根本就不写字,哪来的笔和纸,就找了根钉子刻在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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