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回湖桥村那天,可谓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几朵几近透明的云彩悬浮在天幕上,自由自在,来回飘荡。将军舒心畅意地笑了,对陪在左右的县领导说,我参加八路军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将军叹了口气,一转眼就是好几十年哪!
按照县里安排,将军回乡后的第一件事是参观专为将军修建的纪念馆。将军战功赫赫,是湖桥村走出去的唯一一位将军,是村里的荣耀,也是全县的骄傲。通往纪念馆的道路铺着红色的地毯,两侧,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将军苦笑笑,说,我这是回家,用得着这样吗?
将军没有接受这样的安排。将军在红地毯前站下,招手叫来村支书,问道,毛林住在哪里?村支书说,他两口还在东沟的老宅子里住着。将军说,咱们先到东沟去,我要见见这个胆小鬼,当面问他个事!
毛林和老伴儿正在翻晒刚从地里收回的玉米。八十多岁的毛林十分瘦小,光着脊梁,手拿木锨,金黄的玉米粒在院地上铺成一片金黄。毛林把晒好的玉米翻到下面,再把下面的翻到上面,动作娴熟,轻松自在。将军点点头,嗯,看来这个逃兵的身子骨还不错,八十好几的人了,还干得动农活儿。见了将军,毛林立时热泪汹涌,搓搓手上的土屑,一把就把将军的手握上了。他说,伙计,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将军却很冷淡,双手背在身后,冷着脸上下打量毛林好一阵,才说,毛林,我只问你一句话,那年秋天,头天晚上商量得好好的,要一起参加八路军,临走那天,为什么四处找不见你?你为什么当了逃兵?
毛林伸出的手还在空中尴尬地悬着,不知放到哪里才好。听了将军的话,脸也马上冷了下来,那只手猛地朝空中挥了一下,说,你说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我是逃兵,说我是胆小鬼!你当将军又怎么样,我不尿你!
县里随行人员连忙呵斥毛林:咋说话呢?咋说话呢?毛林说,我就这样说话,你张狂什么!当年老子杀鬼子的时候还没你兔崽子呢。
将军问,你说你杀过鬼子?毛林哼了一声,说,你以为只有当将军的人才能杀鬼子?
毛林老伴儿悄悄回屋,捧出一个土灰色的陶罐,揭去封口,从里面掏出一堆发黄的肩章。毛林呵斥老伴儿,你这是干啥?你还有脸显摆!那年要不是你,我咋会被人骂成逃兵呢!老伴儿把头垂到胸前,嗫嗫嚅嚅说,谁叫你是独生子呢,谁叫咱爹得个要死不活的肺痨呢……
将军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可能错怪了这个昔日的玩伴儿,脸色和缓下来,对毛林老伴儿说,弟妹,说说,那年到底是咋回事?毛林老伴儿说,那年,他头天晚上说,要和你一起去当八路,可爹躺在床上,我又怀了身孕,他一走,这个家还咋过下去?我骗他说,你走就走吧,走前下红薯窖多拿出来点红薯。他下去了,我把红薯窖口锁了……就为这事,他和我闹腾了一辈子,差点把婚离了……
毛林说,你还有脸说!毛林老伴儿说,我咋没脸说?你虽然没当成八路,还不照样杀鬼子?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掂把二尺长的刀,整夜守在村口,第二天,驻在咱湖桥村的鬼子就少了,不是一个就是两个。我给你数着呢,到日本人投降时,你一共杀了十二个鬼子。这不,被你杀死的日本鬼子肩章都在这存着呢。
毛林老伴儿说着,把陶罐口朝下倒了起来。将军蹲下来,一个一个捡拾,验看,有列兵、下士、上士,还有两枚是中尉军衔。不多不少,整整二十四枚。
将军愤怒了,转头问县里的人,这样的英雄你们一点都不知道?县里的人面露尴尬,说,他没说,也没人上报呀。毛林老伴儿说,是老东西不让说出去,他说要保密。免得小鬼子报复村里人。这一瞒就是几十年哪!
将军的牙巴骨被咬成两个铁块,扑上去紧紧抱住毛林,许久,仰天一声浩叹:你这个毛林呀!将军还说,你知道我亲手打死的鬼子有几个吗?也是十二个。我却当了将军,可你呢?毛林说,话不能这样说,再说了,都去当将军了,地谁种?
将军说,可这对你不公平啊。今天你们两口就跟我走,住到省城我家去!毛林说,那得问我同不同意,我从来没想过啥公平不公平,比起战死的烈士,我现在这日子就不赖。
将军走时留下两条指示:把将军纪念馆改为抗日纪念馆,把毛林杀鬼子的事迹整理出来,放进纪念馆;按离休人员标准,每月发给毛林一定的生活补贴。
毛林说,我有地种有粮吃,能打能跳能干活儿,要那玩意儿干啥!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