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作画,除了山水“米家云烟”,很少画人物、草虫与花卉。可是,在汴京乡间,却只鳞片羽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米芾曾画过若干幅《狐仙图》,且构图怪异,狐身人面,人面,自然是桃花面了。对于这一传说,起初我有着极大的兴趣。曾遍查宋朝有关的正史、野史及笔记,想印证一下这一传说的虚实。很遗憾,没有查到半点儿的踪迹。于是,我的兴趣就淡了许多。
丁亥冬。宋朝的雪再次下白了一千年后的汴京城。黄昏,在白水巷雷婆婆小酒馆,我与作家刘恪、青年雕塑家蠢疯正举杯小酌。窗外雪花飘落,一片,两片,三、四片,落过窗前皆不见。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漫无边际地闲扯,后来刘恪问我:“《宋朝故事》写到哪儿了?”
“正写《书法菩提》的米芾系列。”我回答,“眼下正为米芾画狐一事犯愁。”
刘恪沉默一会儿,又说:“写《宋朝故事》得多读读宋话本,最好再去民间走走,有很多东西都隐藏在民间。”
蠢疯在一边插话:“《宋朝故事》结集时,我要给每一篇小说配上一幅雕塑插图!”
我举杯以示感谢。突然,我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扭过头去。我心头一凛,我看到一双幽邃如山涧潭水的眼睛。那是一位玄衣老人。
玄衣老人站起身,慢慢朝我走过来。他低声对我说:“我们到外面走一走吧。”
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啊?沙哑又单薄,缥缈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有些踌躇。说实话,我不仅不认识这位老人,而且无端地还有些怕他。玄衣老人附在我耳边说道:“我想给你讲一个有关米芾的故事。”
这句话对我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于是,跟着玄衣老人,来到了雪景中。
玄衣老人给我讲了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宋英宗治平年间,米芾十六七岁,借住在汴京郊外姨母家里。他看中了这儿的清静,想潜心修修四书五经,准备参加来年的科举考试。
姨母是寡妇,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豆蔻年华,生得肤若凝脂,貌若桃花。米芾刚来的时候,她对米芾很好。她给米芾泡茶,给米芾掸去书桌上的灰尘。米芾看书看得累了,想作画了,她就给米芾调颜料。米芾想写字了,她就研墨。
过了不久,米芾就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姨母家后花园的门,总是锁着。来这么些天了,一次都没打开过。春天了,桃花、杏花、梨花都赶趟儿凑热闹。可门这么一关,满园春色都给关得无踪影了。
米芾去找他的姨母,说想睡到花园的一间阁楼里去。
他的姨母脸色都变了:“那里住不得,每到春夏二季夜里都闹鬼!”
“什么鬼的仙的,我不怕!”
米芾在小阁楼里住下了。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有鸟语,有花香,还有蜜蜂在花丛间穿梭。米芾的心都快醉了。
住了三个晚上,什么都没有碰到。
表妹打趣说:“恐怕是个女鬼,怕和你打照面。”
第四天晚上。米芾读了一会儿《论语》,想作画了。他在案子上铺好宣纸,然后研墨,调颜料。他今天要临摹一遍隋朝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
米芾画好了两棵树。这是两棵柳树,柳丝上已有点点绿意。米芾感到满意。他站在画前端详一会儿,又饱蘸水墨,在宣纸上横笔一扫,又画出了一块坡石。这块石头画得更是水墨淋漓,米芾几乎有些飘飘然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阁楼的窗棂“啪”给推开了。接着,一只小花狐狸跳上窗台,站在窗棂上,睁圆了两只大眼睛,出神地看着那幅米芾临摹的《游春图》,神情之间似乎还带着几分娇羞。
米芾下意识地朝小狐狸挥一下手,似乎想赶跑它。小狐狸没动。
小狐狸的目光移开了画幅,投到了米芾脸上。米芾心头一颤,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小狐狸与米芾对视一会儿,用前爪洗了洗脸,跳下窗棂,沿着窗台往外走,走得很慢,快下窗台的时候,它停下来,又回头望了一下米芾,这才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
第二天,米芾把见到小狐狸一事给表妹说了。表妹没有吭声。站在一旁的厨子却搭话道:“呵,原来是这家伙在捣鬼呀!”他又对米芾说:“米公子,口福来了。”
这天晚上,米芾在小阁楼里又临摹了一遍展子虔的《游春图》。他一边临,一边往窗户上瞅。他在等那只小狐狸。树画完了。坡石画完了。那只小花狐狸没有出现。
不久,米芾听到了一阵令人断肠的尖叫声,悲凄而绝望。
早饭时,厨子端来一碗红烧肉。
米芾尝一口,味道怪怪的,以前没有吃过这样的肉。他问厨子:“这是什么肉?”
厨子笑笑:“狐狸肉啊,昨天夜里我用狐狸夹子把那只小狐狸给夹住了。”
还没有听厨子说完,米芾就捂着嘴冲出了屋子,他跑到墙根下,狠狠地呕吐起来。
过了一天,米芾就搬到城里去了。
米芾走后,厨子像变了一个人,碰见熟人从城里来,他都会问:“米公子近来如何?”
他听说,以后每年的清明节,米芾都要给那只狐狸画一幅画,然后拿到郊外去焚烧掉。
故事讲到这里,玄衣老人叹了口气,说:“你猜到了吧,我就是那个厨子的后人。这个故事我们祖辈相传,到我这儿已九代了。”临别,老人莫名地一笑:“我知道你在写《宋朝故事》,早在背后打听你了,不想在这儿碰见你,缘分!今日一吐胸中块垒,身后再无牵无挂了。”说完,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送走老人,我很激动,多日来从书本里苦苦觅不得的答案却在这小巷子里偶然给得到了。我不由慨叹道:“历史上还有多少谜底隐藏在这狭窄的小巷之中啊!”刘恪之言信然。
我重回到雷婆婆酒馆,见蠢疯已醉倒在桌上,刘恪坐在他的身边,借着昏黄的灯光在专注地看一片报纸。他抬头见我回来,不高兴地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很惊奇,说:“我跟一个陌生老人出去说了几句话,你是知道的呀?”
刘恪奇怪地看着我,满脸茫然。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