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狱卒梁成走过关押苏轼的牢房,透过铁栅栏,看到苏轼戴着枷锁,坐在一捆稻草上,头发蓬松地披散开来。
梁成觉得苏轼今天有点儿异样,他愣愣地盯着面前的饭罐,目光显得呆滞,失去了昔日惯有的光彩。乱蓬蓬的胡须后面,是一张乌青的嘴。此刻,这张嘴正在微微地颤抖。
这个御史台的狱卒想:“写几首诗就遭这么大的罪,大宋朝的历史上几曾有过啊?看来这世道变了。”他走上前去,隔着栅栏小声问道:“苏公,是否病了?”
苏轼抬起头来,摇了摇。
梁成说:“苏公,我去打些热水,给你洗洗头,净净面吧。”
苏轼猛地打了一个寒噤,随即又平静下来,喃喃自语道:“也好,这样邋里邋遢的怎好上路!”
梁成转身去了。不一时,端来一瓦盆热水。
梁成打开牢门,走进去。他看见,苏轼跟前的饭罐里,盛着的是两三条油煎的鲫鱼,虽说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但显然已凉多时了。梁成想起来了,苏轼家人送来饭,由他转给苏轼已有两个多时辰了。
“饭都没吃,还说没病?”
苏轼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看着苏轼,梁成心底忽然一阵辛酸。这样一位大书法家、大词人,竟落到这般境地!
梁成极小心地给苏轼洗了头发。又换过一盆水,找来一把剃头刀子,给苏轼刮了胡须。这一切做完,再去看苏轼,陡然透出几分儒雅之气来。
“苏公,我去将饭热一下吧。”
“不用了,已够麻烦你的了。”苏轼想拱手作谢,等抬手时,才不觉哑然失笑。
梁成把沉淀着污垢与胡渣的水倒进狗洞,踅转身把牢门锁上。他一边锁门,一边说:“有什么事情,苏公尽管吩咐。”
苏轼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梁公差,能借我纸笔一用吗?”
梁成吃了一惊:“苏公,你因诗获罪,还要作诗吗?”
苏轼苦笑一下,说:“我想给家人留几句话。”随即又说:“若有难处,就不勉强了。”
梁成说:“纸笔倒不难,不瞒苏公说,我也是一个书法爱好者,每天都要抽空临写古人法帖五六通,我怕的是苏公狱中作诗,不小心又授人把柄。”
“轼明白,不会再招惹是非。”
纸笔取来,苏轼眼中霎时间焕发了神采,似有火光在燃烧。可是,却很短暂。旋即,火光就熄灭了。
苏轼写了两首诗。这是两首绝命诗。一首是写给弟弟子由的,另一首是写给妻儿的。
梁成读了这两首诗,只觉得凄惨悲切,实在难以卒读,不禁泪流满面。他心下明白了,苏轼神情靡顿,饭也不吃,原来是早已萌生辞世之念。
梁成话语哽咽:“苏公,为何写这样的诗?你罪不至此啊!”
苏轼脸色愈加苍白。
梁成又说:“太祖时就立下朝训,大宋历朝不杀言官,苏公也只不过作了几首诗填了几阕词啊?”
苏轼颤抖了一下,想起了三天前的那一幕。
三天前,苏轼被捉到御史台,在刑堂上,主审官李定曾问他五代以内有没有“誓书铁券”。不错,有了这个东西,五代以内的子孙就可以赦免死罪了。可苏轼出身寒微,全凭科举进入仕途,祖上哪来的什么“誓书铁券”?这件事却透露出一个信息,李定是把苏轼当作死囚犯看待的啊!虽说本朝有不杀言官的祖训,但朝廷想判你死刑,找个名目还不是很容易的事?
因此,打入狱的那一天起,苏轼就准备了一包青金丹,并偷偷地埋在了囚室的西北墙角,哪一天受辱不过,便吞丹自尽。这些天来,苏轼无时不感到死亡在悄悄地向他逼近。
这不,这一天不终于到来了吗?
苏轼心底藏着一个秘密,是他与长子苏迈约定的一件事。
这件事今天发生了。
苏轼低头沉思一下,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梁成。
苏轼从湖州被捕来京城,长子苏迈也跟着过来了,除了往狱里送送饭,还要奔走打探一些消息。刚进监狱的时候,苏轼与苏迈就私下约定,平日送饭只送一些果蔬与肉类,一旦获得凶讯,就以送鱼为暗号告诉苏轼,也好让他在狱中有个精神准备。
今天送饭送来的,就是几条鱼。
了解到这个情况,梁成一时也没有话说了。沉默了一阵子,梁成忽然叫道:“我想起来了,今天来送饭的好像不是苏公子!”
“哦?”苏轼颇感诧异。
“这里面有蹊跷。”梁成说,“苏公,今日后晌我不当差,让我去寻苏公子一问究竟吧。”
苏轼慌忙致谢,满眼感激。
梁成走后,苏轼怎么也坐不住了,在牢房里焦躁地踱着步子,他的整个心都悬在了半空。
在熬煎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苏轼终于看到了满头大汗的梁成。
事情的原委弄清楚了,的确是虚惊一场。
原来,今天苏迈忽然发现来京时所带的盘缠用尽了,就早早出门筹借盘缠去了。怕误了中午给父亲送饭,他把送饭的事托付给了在汴京做小本生意的一个远门亲戚,而恰巧这个亲戚刚刚买来一些鲜活的鲫鱼,就顺手煎了几条给苏轼送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
苏轼半晌没有言语。造化给他开了个玩笑。而正是这个玩笑,让他切肤地感受到,在生命面前,一切艺术都是那样的苍白。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