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是个手艺人。老侯原来在乡下学木匠,开始的时候锛檩锛橼子。
老侯对从未锛伤自己很得意,说:“师傅瞧我还行,就让我煞大锯。”
煞大锯其实是很不容易干的活儿。先将原木架起来,一个人在上,一个人在下,一上一下地拉一张大锯。大锯有齿的一边是弧形的,锯齿有大拇指大。干别的活可以喊号子,煞大锯时却只能咬着牙,一声不吭,锯完才算。
老侯的腰力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后来老侯学细木工,手下稳,别人都很佩服,其实老侯靠的是腰。
老侯学了细木工,有的时候别人会求他干一些很奇怪的活儿。老侯记得有人拿来过一只不太大的架子,料子是黄花梨,缺了一个小牚,老侯琢磨着给配上了。
老侯的家在河北,早年间地方上有许多教堂,教堂办学校,学校上音乐课,用木风琴,弹起来“呜呜”的,很好听。老侯常常要修这木风琴。修好了,神父坐下来弹,老侯就站在旁边听。
有一次神父弹着弹着,忽然说:“侯木匠,你会不会修另外一种琴?”老侯问:“什么琴?”神父说:“提琴。”老侯不知道,嘴上说试试吧。神父就把提琴拿来让老侯试试,是把意大利琴。
老侯把琴拿回家琢磨了很久。
粗看这把琴很复杂,到处都是弧,没有直的地方。看久了,道理却简单,就是一个有窟窿的木盒。明白了道理,老侯就做了许多模具,熬了鱼膘胶,把提琴重新粘起来。神父看到修好的琴,很惊奇。神父于是介绍老侯到北京去,因为教会的关系,老侯就常修些教堂的精细什物,四城的人都叫老侯洋木匠。
老侯因为修过洋乐器,所以渐渐有人来找老侯修各种乐器,老侯都能对付。北京解放了,老侯就做了乐器厂的师傅,专门修洋乐器。
一天,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拿来一把提琴,请老侯修。老侯一眼就认出是神父的那把提琴,老侯没有吭声。老侯知道,跟教会沾上关系,是麻烦。因为是自己修过的东西,所以做起来很快。干部来取琴的时候,老侯忍不住说:“您的这琴是把好琴。”干部说:“不是我的,是单位上的。”老侯说:“就是不太爱惜,公家的东西,好好保存着吧,是把好琴。”
1966年夏天,到处抄家砸东西,老侯忽然想起那把琴。厂里不开工,老侯凭记忆寻到那个单位去。
老侯在那个单位里东瞧瞧,西看看。单位里人来人往,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加了碱的面糨糊味儿。老侯后来笑自己:“这是干吗呢?人家单位的东西,自己找个什么呢?怎么找得到呢?”于是就往外走。
可巧就让老侯瞧见了那把琴。琴的面板已经没有了,所以像一把勺子,一个戴红袖箍的人也正拿它当勺盛着糨糊刷大字报。
老侯就站在那里看那个人刷大字报。那人刷完一处,换了一个地方接着刷,老侯就一直跟着,好像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