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继玉无意中得到的那幅画,是花鸟画鼻祖徐渭的《空山孤弈》。画面空阔,大部留白,数株老柳,一方竣石,长髯老者独坐于石上,手抚齐胸长髯,拈一枚赭色棋子,即将落于棋枰。
农家出身的房继玉,虽然不懂画作,却有着非凡的判断能力,他觉得,这幅《空山孤弈》,决非等闲之物。房继玉的判断基于两点:一是此画的年代显然已很久远,宣纸微微发黄,成画时间至少有二百余年;二是得到此画的方式十分隐秘。郑城陇海路西延,正冲房继玉家的老宅,房屋拆迁时,这幅《空山孤弈》赫然出现在自家房梁的凹槽里,黄绫包裹,绢带捆扎,蒙着一层岁月弥久的尘埃。房继玉悄悄包上画轴,爬下房墙,带回借住的姐姐家里。
次日,房继玉出现在古玩鉴赏家师皓的书斋里。
师皓以慧眼识珠闻名,曾在一个地摊上掏得一只后唐梅瓶,也曾在废品收购站得到一柄古楚收腰短剑。传说是否真实,师皓讳莫如深,抿嘴一笑,没肯定也未否定。师皓为人正直,口碑很好,谁家得了宝贝,都愿意拿给师皓鉴定真伪。至于鉴定费用,给多给少,全由鉴宝人意思而定。给多了,师皓微微一笑,说,减半即可;少了,师皓也不计较。也有囊中羞涩拿不出分文的,师皓一笑了之,挥挥手说,走吧,忙你的去吧。当年,有个古董贩子找到师皓,让他鉴定一对南宋官窑斗彩天字罐。师皓只看了一眼器形,不屑地说,先生是在察验我的鉴赏力吗?这对斗彩天字罐固然古朴精致,但它过于古朴精致了,凡事不能过,过了就假了。来人说,师大师,明说了吧,这对罐子我已找好下家,如果你给出个鉴定证明,卖罐所得咱们五五分成。师皓冷冷一笑,说,穷富自有天定,这点钱就想买一个人的良心,价钱未免太贱了吧!
房继玉见到师皓时,师皓正坐在宽大书案旁,读线装本的《格古要论》。窗外洒进的日光,映在师皓脸上,半明半暗,半白半黑。房继玉暗自笑了,大师怎么像个阴阳人啊。
房继玉把《空山孤弈》放于师皓书案上,说,我带来一幅画,想请大师掌掌眼。师皓并未看画,盯住房继玉打量好一会,这才拿过画来。只打开一半,师皓面色已经微微发红,气喘急促,《空山孤弈》在他手里抖出簌簌轻响。师皓说,能说说这幅画的来历吗?房继玉说,我家祖传的。我爷爷临死,指着屋顶咽的气,到我父亲时也是这样。当时,家里人都很纳闷,两代人怎么都是这种死法?直到这次拆迁,发现了房梁上这幅画,我才明白,俩老人指的就是这个宝贝。
房继玉讲述的时候,师皓的目光一直盯在《空山孤弈》上,不时点头,嗯那么两声。题款、印章看完,师皓仰天一声浩叹,说,可惜了,可惜了呀!房继玉大惊失色,忙问道,大师,你是说……这幅画是假的?师皓说,也不能说是全假,但也不能说是真迹。是清初的临摹之作。临摹者功力深厚,运笔、用墨、题款、印章确得徐渭真传,几可乱真。他的失误之处在于印章,徐渭的印章边角处有个很不明显的缺口,这是识别徐渭作品真伪的细微之处。可这幅画没有。不过呢,这幅画也是不可多得的上上佳作,虽是赝品,价值却也不低。
房继玉虽有失落,但得到师皓末尾这句话,长长地出了口气。他问师皓,大师,你是说,这幅画还值些钱?当然,师皓说,按时下价格估计,也在十万上下吧。师皓说着,卷起《空山孤弈》,交还给房继玉。
房继玉没有接画,说,既然大师给出了价格,一客不烦二主,能否请大师帮着卖掉?师皓勉为其难地说,你知道,买古董的都是些人精,对这种仿品往往侧目而视,买幅赝品,有失品位。
房继玉身子矮了下去,骨头像被谁突然抽走,颓然仰在椅背上。
师皓无可奈何地说,要不,你先把画留下,咱慢慢寻找买主。
十天后,师皓电话告诉房继玉,画卖出去了,十二万元成交。
与房继玉交割完毕,回到书斋,那幅《空山孤弈》却赫然挂在密室壁上。十天来,师皓天天站在画前,手抚下巴,一动不动。其时,师皓心里犹如翻江倒海,这幅《空山孤弈》真迹,师皓爱得发狂,爱到骨子里,爱到血液里了。数天以来,师皓盘腿坐于《空山孤弈》下,时而仰天大笑,时而埋头饮泣,竟至水米未进。
又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师皓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站在窗口,要通了房继玉的电话。此时,太阳晃悠着升起来,师皓沐浴在一片金黄之中。他说,你来一下……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