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村口,刚要拐上通过县城的大路,突然听见有人撵在身后急急地唤他的乳名:憨宝,憨宝!他停下脚步,回过头,遥遥地看见母亲疯了一样一路小跑过来。这时天已经亮了,高原上万物萧条,寒风凛冽如刀。母亲嘴边哈着一团白气,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两只手扶着膝头,累得直不起腰来。等她气喘匀了,便站起来,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开始解自己身上的棉袄。他立马明白了,忙阻止道,妈,留给您自己吧,我一上车就不冷了。母亲推开他的手,说,出门在外再好,也比不过家里。他还想解释什么,可是那件棉袄,那件带着母亲体温的棉袄,一转眼已经变戏法一样穿在他的身上了。
这个场景让他终生难忘。所谓棉袄,其实是前年雪灾时部队赈灾分发下来的军大衣棉袄,绿色,过膝,出外可以御寒,晚上可以当被子,坐火车还可以当坐垫当睡袋。这件棉袄,对于地处大西北一贫如洗的他家来说,是非常珍贵的资产。他永远忘不了母亲离去时,袖着双手,哆哆嗦嗦地往村里跑去,直到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等他来到东莞,随老乡进了厂,每天在流水线上汗流浃背时,才发现这件棉袄还真有些多余。东莞这地方热啊,一年四季如夏,可是他依然把它视若珍宝,即使是搬了好几个地方换了好几家厂,他还是舍不得丢弃。每年冬天南方最冷的那几天,他就把棉袄拿出来当被子盖。盖着盖着,他就忍不住想家,想母亲,想那个寒冷的早晨,想得泪水把棉袄洇湿了一大片。
一个周末,挺偶然的,他路过一家音像店,听到了张宇的《蛋佬的棉袄》。那如泣如诉的歌声,让他像受了电击一般杵在人家店门口,久久不肯离去。当时,他并不知道谁是张宇,也不知道这歌叫什么名字,只觉得这歌里的一字一句,就是为他一个人写的,他就是那个可怜的卖蛋佬。他第一次阔绰地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下这盘卡带,又买了一个随身听。从此,月色极好的深夜,他喜欢一个人躲在宿舍楼顶的天台上,一边听《蛋佬的棉袄》,一边遥望西北家的方向,听着听着,便泪流满面。有时,他忍不住会对照歌词里的描述,将棉袄细细地捏一遍,看里面有没有金条。捏完,便苦笑自己傻,便把自己的“金条”(存折)缝在棉袄的夹层里。
这首歌让他找到了活着的理由。每到周末,别的工友都忙着出去打桌球看电影谈恋爱,他却一个人在天台上对着月亮卧薪尝胆──“不管现在过得好不好,钱得存到,给娘能富贵终老”,不知不觉成了他人生的座右铭。他有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他要当着母亲的面,亲口唱这首《蛋佬的棉袄》给她老人家听,告诉她这件棉袄是娘留给他的宝。
他二十七岁那年,也就是远离家门的第八年,他晋升为一家大型公司的部门经理,手下管着三百多号人,一个极为重要的职位。他感觉自己离那个梦想已经很近了,便专门派副手阿丹去老家把母亲接过来。当然,他在电话里不好意思说想当面为母亲唱一首歌,而是说想让她老人家来广东这边住一段时间,亲身感受一下沿海的现代生活。
──几年后的一个深夜,我和朋友李土豆等一群人在一家KTV包厢里喝酒唱歌,最后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当时,我们都醉得不行,躺在沙发上直哼哼。我发现这家伙超喜欢唱《蛋佬的棉袄》,便随口问他怎么回事。他打开KTV唱机,循环播放着张宇的原唱,给我讲了这个关于他和棉袄的故事,害得我也跟着哭得不行。
后来呢?我问。他默默地抽烟,没有吱声。这时,张宇正唱道:“后来听说蛋佬的娘死得早,人葬在哪里找不到……”我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忙问,是你母亲不愿意来,还是她……她不在了?
李土豆摇摇头说,不是,她来了,而且很高兴。我当晚就把她接到一家豪华的KTV去了,阿丹还带了不少同事去捧场。
这不挺好的吗?
唉,我酝酿了半天的情绪,在时间过半后,起身专门为她唱这首歌,唱到一半时,她可能是旅途太劳累,竟然睡着了。阿丹还埋怨我,说这歌太闷了,李经理你应该唱《中国人》或者《青藏高原》。
啊?这结局太幽默了,把我笑得稀里哗啦。我幸灾乐祸地看着李土豆,建议道,你以后单独找机会唱给老人家听,一个阳台下,一个阳台上,唱情歌一样。
他摇摇头,正经地说道,不了,你不知道,当我们还在为过去的遭遇耿耿于怀时,老人家对我们的爱,永远顾虑的是我们的未来。
未来?
嗯。那晚,老人家从KTV出来,将我偷偷拉到一边问,憨宝啊,啥时候结婚呀?我说,急啥,还没找到合适的呢。
老人家说,我看这个阿丹就不错。我不解地问,怎么个不错法?
老人家喜滋滋地说,骨盆大,会生儿子。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