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后河上了公路,往县城方向的不远处,有个三岔口。这是两条省道的交汇,连着安徽,通着江南,自是车水马龙。五大爷的浮子酒摊,就安静地立在三岔口的一隅,干净的白褂、白瓷碗、白抹布,在车水马龙中,一尘不染。
天刚亮,五大爷就推出架子车,平稳地摆了三五个红瓦盆、水桶、木板凳,外八字的步子,骨碌碌地往后河里去。东方天边云彩抹着红,薄雾像一缕一缕的丝绸,正如五大爷褂子的雪白,淡淡的酒香随着他走。一条小黄狗,跟到后河的入口处,停下来摇着尾巴,远远地目送。
我在县城读书,逢周末步行回家,到五大爷的浮子酒摊处,刚好一半的路。每次到那儿,五大爷都是忙碌的,温和的笑写在脸上。三两棵高大的杨树,遮出一片树荫,有客人用瓷勺子慢吞吞地舀着吃。有时没客人,五大爷就静静地刷着碗,洗着抹布。
“五大爷。”我腼腆地叫。他乐呵呵的:“星期了!”指给我板凳坐,一边拿了碗,一边取了铁勺子。五大爷的铁勺是用薄铁片做的,小碗口般大,平平的,浅浅的凹下去一点点。铁勺在酒盆里平着薄薄地切,三下两下地放进碗里,从水桶里取了凉开水冲,稳稳地递给我。
白色的细瓷碗里,成片的浮子散开着,像是傍晚的云彩,泛着幽幽的黄。我喝一口,浮子一下就化了,甘甜的津水冲着口腔,轻轻一咽,满身子都沉浸在清凉的酒香里了。
五大爷戴着礼帽,眯着眼看我,眼角挂满微笑。“再来一碗!”他伸手去接我的碗。“不要了。”我躲闪着。五大爷呵呵笑着,也没强求,接着洗碗,问我学习的事情。“好好学,你大、你娘多辛苦。”“嗯。”我重重地点头,跟他道了别,朝后河的方向走。
村里人赶集上店的,到那儿歇歇脚,他就给冲上一碗。五大爷的浮子酒摊从不收村里人的钱,也有硬给的,五大爷都会送还,一边笑着说,“不值钱。”一来二去,村人也习以为常了,走到那儿停下来,口渴的喝上一碗,不渴的,也会坐树荫下,陪他说说话。正午的太阳毒,树下边却有风,杨树叶哗哗地响,好听,凉快。
我不知五大爷的眯眼是笑久了才成那样,还是因为眯眼让他的笑看着舒服。他清瘦,一脸红润,低声,平和,有点儿斯文,一年四季都戴帽子,草帽、礼帽、“火车头”帽,夏秋的白褂,冬春的棉袄,干净得没一点儿灰渍。有次我偶然见五大爷脱了帽子,鹤发童颜,让我想到年画里的神仙。
我村的浮子酒有几百年的历史,据说湖地里曾发现过一座古墓,里面有一瓦罐浮子酒,清澈透底,散着醉人的香。村里人喜欢用浮子酒做成“发面头”,随意地扔在面缸里,嫁出去的姑娘远远地带走,代代传承。我老婆每次回老家,都会帮娘蒸出大锅的发面馍,大兜小兜地提着,回来一顿一顿大口吃,鼻子上冒着细汗。
五大爷做酒极讲究。先是用簸箕把江米簸干净,把石粒、变色的米拣出来,淘了上锅蒸,一层层洒了研细的酒曲,成盆地装好压实,中间挖出一洞,续了熟水,上棉被捂上一天,沁人的香气就弥漫了半个村子。做浮子酒是非常娇气的,盆盆罐罐不能沾上一点儿油星,浮子上洒不得半滴生水。五大爷干净,做出的浮子酒地道,味儿正。村里人也有做的,多半会起毛,有绿点,白白糟蹋了粮食。
五大爷的酒摊出了几十年,谁也数不清他做了多少盆浮子酒。五大娘去世后,五大爷也推不动车子,便停下生意。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土墙草顶,随便的几块木板,交叉着钉成了院门,总那么斜斜地半掩着。
如今他的一个远房侄子在做浮子酒,做出来走村串户地卖,也有办酒席的,找上门成盆地买。
我家在村里辈分较长,喊大爷大娘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正月初一回村里过年,吃了浮子酒、鸡蛋汤,我和弟弟们要去给长辈拜年。五大爷腰不弯,耳不聋,总是精神抖擞,笑眯眯地让着烟,小声地重复:“不拜年,不拜年。”关切地问工作咋样、孩子如何,照例一定要把我们送出院门口。
要去拜年的人家一年年在减少。今年春节,吃了浮子酒,爹说,村里你不用去转了。
五大爷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九岁。
选自《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