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河多,人出门,上山,下地,抬脚就要船。船是飘在水上的桥,是水乡人的另一双脚。
一百二十年前的大沙河,是一条无船的河。大沙河村就在河岸上,村小,河宽,修不起桥,也买不起船。地却都在河对岸,去种去收,要么绕很远很远的陆路,要么冒险自己扎个木筏子过去。河里每年都有因为过河而淹死的人。
老万是逃荒逃到那里去的。家乡闹水灾,他带着家人一路讨饭,到了大沙河村。那里有山有水,也是水乡,有丰饶的田,最主要的,是那里的人好。村里人不欺生,见老万一家拖儿带女从外乡漂了来,怜他们不易,东家一碗米,西家一瓢面,帮衬着就让他们一家在那个村子里留下来,生了根。
老万总想报答乡亲们的恩情,就琢磨着自己做了一条小木船。老万是撑船好手,他给村里人义务摆起了渡。
乡亲们随叫随到,不能收一分钱。这是老万临终给儿孙定下的规矩。
船桨传到老万的孙子手上时,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老万的孙子在大沙河上一撑就是二十年,也把曾经的小万撑成了老万。下面讲的就是老万的孙子老万的故事。
为了方便乡亲们出行方便,随叫随到,老万在河对岸搭了一间小屋。村人出门,上山种地,到数里外的镇子上赶墟,女人生孩子去外村请产婆……不论晴天晌午还是深更半夜,也不论头顶上下着瓢泼大雨还是飞着鹅毛大雪,来人只要站在岸上冲着河对岸一喊:过河喽──河对岸的小屋里,就钻出头戴草帽身披蓑衣的老万:船来喽──
一只小船就从河对岸急急地划过来……
那条小船,由最初的小木船换成了大点儿的木船,又由大点儿的木船换成了铁船,二十多年的光景就在老万的桨声和歌声里荡悠悠地过去了。老万老了,风雨里落了一身的病。却依然坚持守在船上。
老万摔倒,是一个意外,也属意料之中。人老骨头脆,老万已经七十岁了。大沙河边,去等老万的人头一次扑了个空。河边,只有那条锈红色的船,在水边上一荡一荡……
躺到第三天,老万躺不住了,挣扎着要爬起来去河边。儿媳妇看着瘦骨嶙峋的公爹,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爹,你就好好安心养病,不行么?!没有我们万家,大沙河的人就不过那条河么?语气里有心疼,也有抱怨。一百二十年,只为当年家祖一个承诺。他们万家儿女不能像常人一样外出打工,不能像别人家一样凭自己的力气赚来相应的钱。他们的家里,除了堂上挂着的那块“信义人家”的匾额,可说家徒四壁。有年女儿生病,想吃一口点心竟然都不能够,她含着眼泪给女儿磨米粉做米糊……
不行,得去,我在我爷爷灵前答应过他老人家的……我们渡人过河,也渡人心,不能寒了乡亲们的心呐。老万的儿子外出,不能如期赶回来。大沙河却不能一日无船。老万蹒跚着要往外走,却被身后十几岁的孙子孙女给拉住了:爷爷,您歇着,我们去。
静静的大沙河上,老万家的红铁船又出现了,船上站着的不再是老万,而是他的一双孙子孙女。孙女大几岁,站在船头,孙子年少点,站在船尾。寒冬腊月天,大沙河河面上没结冰,那风也刮得刺骨得寒。姐弟俩却顾不得自己的冷,一唱一和,模仿着爷爷的样子,冲着河对岸的人喊:船来喽──
那声音,还透着几许稚嫩,却又那样清脆响亮。脆亮亮的声音碰上对面黛青的山,打个回旋,又跳回来,在大沙河河面上撒开来。河对岸的人便笑了,笑着笑着,眼里便起了雾:老万家的孙子孙女儿呢,十五六岁的娇娃子……
大沙河人筹划着在河上建桥,尽管那项工程对大沙河村的人来说不是个小工程。但全村人还是全票通过那个决定。当地政府也来了,派了专家,现场勘测,也很快把建桥的资金划拨到位。随后就是一片火热的忙碌。
冬天过完,春天开始的时候,一座结实又漂亮的双孔石桥已像一道美丽的虹,横跨在大沙河河面上。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桥面上每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老万的身体已经康复了,晨光夕照中,他常常倒背着双手到大沙河边上坐一会儿,抽袋烟,看着不远处泊在河面上的那条船出神……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