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古老的风俗,人死后,骨头都装进一只坛子,置放山上。
北山原本没有坛子,自那个电话响过,一夜之间,北山便多出了许许多多的坛子。坛子们或空着,或装几块剔净肉沫的猪骨、牛骨,一只接一只,敞着。风一吹,敞口的坛子,便随着草木的呜咽,嗡嗡响。
山前,迎风竖一条条裹白布孝巾的汉子。
汉子前,焚一炷炷袅袅飘腾的香烟。香烟一炷炷燃过,车却没有来。一条条汉子便有些失望。失望过后,一条条汉子发问:“村长,这消息可靠吗?”
村长“唔”了一声。
一条条汉子不放心,又问:“乡长说了,这光秃秃的北山真的要被人征去建果园了?今天便下来签合同?”
村长又“唔”了一声。村长沉沉的一声“唔”,有点儿像闷雷。
一条条汉子便嘶嘶哑哑地笑。
笑过,一条条汉子均神神秘秘地问:“村长,听说那老板就咱乡的人?还是个资产过亿的大老板?”
村长又“唔”了一声。
村长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村长说:“王二,李三,张五麻……都给我听着,呆一会儿车来了,大伙儿不许有笑脸,不许乱讲话,都给我装出死了娘老子被人挖了祖坟似的那副苦瓜相!我可丑话在先了,坛子里不管是空的,或是猪骨头、牛骨头,那都是你们亲爹亲娘亲祖宗的骨头!谁要征山,迁一只坛子得补360元迁葬费,明白吗?”“明白!”一条条汉子的情绪竟有些激昂。
终于有辆车,绕过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一直绕到北山来。车门开了,钻出四个人:一个乡长、一个书记、一个司机、还有一个头发光亮、西装革履、两鬓霜白的老人。
老人迈下车门,神色一喜,又一黯。
村长揉揉眼,去瞧那老人,老人正眺望光秃秃的北山,沉思。村长也眺望那座山,沉思。好大一座山,土质肥沃,水源充足,阳光充沛。好多好多的坛子,点缀着这座山,密密麻麻的……仿佛也有好多好多的钞票,凌空飘飘扬扬地飞过那些坛口中。
村长微笑了,手一挥,立即,山前那些汉子便呜咽起来,浑浊的呜咽声悲悲戚戚的就像北山那呜呜咽咽的风。
呜呜咽咽的哭声中,夹杂着汉子们浑浊的诉说声:“爹娘爷奶老祖宗啊,你们在山上清清静静了这些年,这下子全完啦!有人要征山,要打扰你们的清静,你们的儿孙不孝呀!”汉子们抹了一把泪,又发一串斩钉截铁的声音:“乡长书记领导们,有人要征山,我们答应,但有一条,得补钱!”
乡长愣了,书记也愣了。两人转头,瞅一眼白了双鬓的老人。老人走近那些坛子们,凝神注目着。老人敲敲坛子们,走过来,步履竟有些沉重。
老人颤声问:“补多少?”
汉子们同声答:“一只坛子三百六。”
老人又问:“山上,有多少只坛子?”
汉子们答:“不多不少,一千零八只。”
老人一个趔趄,缓缓地走向车门。
老人颤巍巍地提出两只密码箱,颤巍巍地说:“这里有两只箱子,一只装有可付清一千零八只坛子的迁葬费,一只装着开发北山农业观光园的投资计划书,你们想要看哪样?”
汉子们沉默了,眼却盯着那只装钱的密码箱放光。
老人轻叹了一声气。临走,老人丢下了那只装钱的密码箱,啥话也没说。
约定搬迁坛子的日子。
一条条汉子怀揣着分得的密码箱中的那钱,等待着老人的出现。
车来了,下来三个人:一个乡长、一个书记、一个司机。没见老人的影。
村长捺不住,问了声:“人呢?”乡长说:“不会来了。”
村长惊讶:“为什么?”
乡长说:“为了那一只只坛子。”乡长打开了老人临走时留下的另一只密码箱。箱中有一张投资合同书,合同书上说只需村民出工出力,献出北山,南方魏氏农业开发集团总裁愿义务捐款100万元,聘请专家、技术人员将北山村的北山开发成集旅游、观光、农业、林业、果业于一体的高新农业生态观光园……
乡长又说:“只可惜,因小失大,白白损失了100万。”村长惊讶了,颤声问:“天下会有这种好人么?这人到底是谁?”
乡长说:“他就是三十年前在村里第一个闹着建果园而被当时当大队支书的你爹抓去游街批斗最后愤然出走的魏九娃啊!”
村长沉默了,他的确听爹讲过这段故事。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个腰缠万贯的老人会是当年那个一贫如洗的魏九叔。
村长讷讷地问:“既然村里有愧于他,他干吗还要跑回来扔下那么大一笔钱呢?”
乡长摇一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据他自己说,为了那一只只坛子。可是,等他看了看置放北山的那一只只坛子,他又说:想起家乡的这些坛子们,要想一下子改变穷面貌,难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