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小寡妇
出事了。
小寡子十一岁半,再过半年就要圆房了,却掉井里淹死了。红婶哭得死去活来的,命都不想要了,脑袋往墙上撞,额头都碰出血来了,一绺一绺淌了一脸。小多子看着让水泡得肿胀发白的小寡子,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疼痛。八年了,小多子早拿小寡子当成一个小弟弟了。要埋小寡子了,红婶哭背过气了两三回。小寡子没到十二岁,不能进老坟茔,不能用棺材装殓,也不能立坟头。而红婶坚持要给寡子立一座小坟,多子就给立了,在红婶家门前山坡上。小寡子的坟很显眼,红婶和小多子一抬眼就能看见。
埋完了小寡子,炕上只有了小多子和红婶。没了小寡子,寂寞了,屋子冷冷清清。红婶还在流眼泪。小多子睡在红婶怀里。这么多年了,小多子拿红婶当亲娘了。后半夜,红婶的哭泣声歇了一阵。小多子就想起了小树子。小寡子死掉了,小多子就不用做寡子媳妇了。小多子可能要做小树子媳妇了。小多子想到这些,心里本该兴奋才是。没有。忧郁得很,寡淡得很。心里有了很深很重的负罪感,仿佛小寡子就是小多子推到井里面淹死的。小多子又想起了小寡子。小多子一闭眼,眼前就是小寡子在笑。
红婶魔怔了。家里的活计都落在了小多子的头上。红婶整天翻箱倒柜,将小寡子的衣裤找出来,裁裁剪剪,给小寡子做各种式样的小衣裳。又将墙上挂着的袼褙片子摘下来,掸去尘灰。先是给小寡子剪鞋样子,再拿样子裁袼褙,一针一线纳起了鞋底,做起了小鞋子。红婶用去了家里所有的袼褙,给小寡子做了夏天的凉鞋。春秋的单鞋,还有冬天的棉鞋。柜子里所有小寡子的衣裤都裁剪掉了,花花绿绿,小衣裳做了一大堆。
红婶还嫌小寡子不够穿,将自己的衣裤,小多子的衣裤都拿出来裁剪了。小多子没有制止红婶。红婶给小寡子裁剪衣裳,小多子有时还要给她打下手。红婶哭一阵,笑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恍恍惚惚,裁裁剪剪。后来,家里再也没有可以裁剪的衣裳了。
红婶就拆掉了做好的衣裳,重新给小寡子裁剪。
要到小寡子生日了。要是不死,小寡子会和小多子圆房的。红婶忽然叫过小多子说,多子,寡子生日就要到了,娘要张罗着给你们圆房。小多子睁大了眼睛,娘,寡子死了呀。红婶笑了,这几天寡子老给我托梦,说,娘,你给我和多子姐圆房吧,我想她了。好几天了都这样,我想还是给你和寡子圆房吧,不然寡子闭不上眼睛,老回家缠磨我。多子,你和寡子圆房了,过了一百天,娘就不留你了,你想嫁人就嫁人吧。多子不说话,不想刺激红婶。多子想,圆房就圆房吧,圆了房就可以嫁小树子了。本来到了这个家,就是来给寡子当媳妇的。白吃了人家九年高粱,不当人家媳妇说不过去。
小多子答应了红婶。红婶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就好了,整天张罗着给寡子和多子圆房的事。红婶先到画匠铺去扎了两个纸人,一男一女,分别是寡子和多子的替身。圆房后,两个替身纸人要拿到寡子坟前烧掉。红倌绿娘子,被子要大红大绿。红婶裁剪了被面褥面,絮好了棉花,针脚细细密密,缝得平平展展。
圆房那天晚上,叔伯嫂子来给新人铺炕。炕头是一双大红被褥,挨着红被褥铺着多子的绿被褥。红婶端进来一个瓜瓢,里面是红枣,花生,桂圆,还有瓜子。红婶将一瓢“早生贵子”泼在红红绿绿的被褥上,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寡子和多子的新房。嫂子端过一碗“儿女汤”,里面漂着红枣,花生,麻籽。嫂子告诉多子,睡觉前记得喝掉这碗汤,要背对着外屋,坐到门槛上。嫂子嘱咐过了小多子,也退出去了,轻轻掩了房门。
多子喉咙里发紧,干得很。端过那碗象征着“儿女双全”的热汤,咕噜咕噜喝下去。胃里暖和了,额前出了一层细汗。喝过了汤,多子乏累了。圆房么,就要和寡子睡到一起了。寡子死去半年了,早烂成了一把骨头。多子掀开橱柜的布帘,里面立着一个红衣红裤的纸人,是个喜眉喜眼的小男孩儿。多子用双手去捧寡子。多子将寡子轻轻地抱在怀里,就像寡子活着时抱起寡子一样。这哪里像一个圆房的小媳妇抱小丈夫,就是姐姐抱起哭闹不止的小弟弟,哄弟弟入睡。多子轻轻地对寡子说,寡子,来,跟姐一起睡觉吧,走了这些日子想姐姐了吧。
说来说去,多子就哭了。多子听爷爷说过,活人眼泪不能沾到替身上,尤其是女人眼泪,沾湿了替身,替身就会活过来成精的。多子渴望一个小弟弟活回来,有个小弟弟多好呀!可多子又怕寡子活回来,缠磨自己,不要这个姐姐了,非要姐姐做媳妇。多子抹净了眼泪,掀开大红被子,将寡子放在褥子上,轻轻盖了被子。多子拾起被褥上的红枣,花生,桂圆,还有瓜子,坐在大绿的被子上,一颗一颗,剥着桂圆,花生,瓜子吃……夜深了,多子困倦了,解开衣裳,将雪白的女儿身睡到绿娘子的被窝里去。身边睡着一个纸人,多子不害怕。那不是纸人,是小寡子,小寡子不是小丈夫,是小弟弟。
想到这里,多子将纸人抱到新娘子的绿被窝里来,让寡子舒坦地睡到自己嫩白的臂弯里。多子拍寡子入睡,哼唱起了好听的童谣,从多子的《坐门墩儿》唱到了寡子的《坐门墩儿》。在满炕的月光里,多子的眼泪还是弄湿了臂弯里的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