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司机载着领导正准备回城,就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你都到家门口了,就回来住一晚吧,有要紧事跟你说。”领导说:“对呀,你应该回去,别三过家门而不入啊,我自己能开车。”
司机说:“这哪儿行呢?”领导不由分说,几乎是将司机推出驾驶室的。
司机交代,沿国道一直走,看到一块立在路边的宣传牌,写着“茶岭村基本农田保护区”,往右转,就是回城的路。领导说声“知道了”,“轰”一踩油门就跑了。
其实,领导很少自己开车,又是晚上,所以格外留心,生怕错过了司机说的宣传牌。领导心里一直默念“茶岭村基本农田保护区”这几个字。
领导本来就是要去茶岭村了解情况的,但乡里安排了茶岭村的村民来乡政府座谈,就没进村里。
夜色像蚕一般将山川田野啃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中间一条叶脉──在车灯下晃动着的这条国道。
开着开着,不但宣传牌没看见,连柏油路面都不见了。灰尘在汽车的光柱中跳着舞,高低不平的路面,留有车灯所不能及的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黑洞。
突然,领导身子往下一沉,汽车驶进了最大的一个黑洞,不走了。前面是一片嫩黄、墨绿、黢黑。微风过处,又漾开一痕银白。
领导想下来看个究竟,伴着“扑通”一声响,领导感到失重、失衡,冰凉的东西往他全身猛灌。
他这才知道,他和汽车一道,都变作了“耕牛”下农田了。刚栽下的禾苗,片刻间倒下了一片。
汽车很快熄了火,整个世界除了黑色,还是黑色,领导的生活第一次没有了色彩。
领导本能地掏出手机准备求助,可手机进水了,根本开不了机!
“妈的!”领导恶狠狠地骂着,挣扎着爬起来,只有等着路过的车辆了。他看见远处有车灯,一晃又不见了。
难道这一段根本不是路?书记和乡长都是干什么吃的?在你们的眼皮下竟有这样的鬼地方!司机你又是怎么交代路线的?要你有什么用?!
领导的眼泪流下来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湿漉漉的衣服像幽灵附体,让他不禁一阵战栗;浸湿的鞋袜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像是对黑夜做无助的哀号。
他不敢停步,他要尽快找到灯光。
领导忘了自己是领导,不知跌倒了几次,摸爬了多久,领导终于钻进了一处微弱的灯光里。
那是一盏昏黄的小灯,从窗户上传递出一片温暖。邻家的狗吠了两声,主人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大哥,我迷路了,借个安身的地方吧,我付房费给你。”
主人出来了。
领导说:“我的车将人家的秧苗轧坏了,你帮我算算该赔多少钱。”
主人说:“地里长的东西值什么钱?你还是快换衣服吧!”
主人让老婆给领导找了一身干净衣服,又让老婆拿酒来压惊,还说:“家有稀客,好兆头。”
领导想:农民还是过去的农民啊,跟老父亲当年一样淳朴。
但领导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他听人说政府征地,农民百般阻挠,甚至农闲季节,也硬是在地里种上些没用的作物,好叫政府多赔些钱。
这次,为响应上级提出的“县领导要走遍每一个村”的号召,他特地选择来茶岭村,就是听说这里征地闹了些意见。领导试探地说:“既然地里的东西不值钱,那为什么政府征地,农民会嫌补偿低呢?”
主人说:“农民压根就不想卖地,眼前是得了些钱,可咱后代怎么办?十年间征了三回地啦!”
“听说上边领导今天下来了,你们为什么不提提意见?”
“提个屁,村民们等了一天,根本不知道领导去哪儿了!听说只是在乡政府见了几个代表──我儿子也是个代表,他在学校做老师,其他代表也都是公家的人,谁敢说话?”
领导的脸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
天亮后,司机竟然找来了。
司机抱歉地说:“领导,那块保护基本农田的宣传牌被乡政府悄悄拆了,我也是昨晚才听我爸说的,我放心不下,一早就跑过来,见了您的车,就挨家挨户找,看看您去哪儿了。我爸昨晚叮嘱我,要当好您的眼睛和耳朵,别让下面的人给骗了。”
太阳羞红着脸从林中钻出来,给村庄抹上了一层金黄。领导说:“咱们要将宣传牌竖起来,将耕地退回去,一切都复原了,就不会再迷路了。”
说完,领导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