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在村里算得上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十几岁就闯东北,见过世面,村里人都叫他“东北客”。
那年月正赶上日本鬼子黄了东北地皮。
四爷在那里混不下去了,去青岛闯荡了一年,便回了老家山东。
老家也正是闹鬼子。隔个三天五日的,鬼子就来糟蹋一阵子,不是抢东西、抓女人,就是烧房子。
不知谁出了个点子,鬼子一来,就叫村里男女老少都跑到后山躲着,只留下个能说会道的迎鬼子。
迎鬼子的,是“六指子”宋六。他候在村口,一见着鬼子,就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长着六指的右手在空中乱舞,做出“请”的样子。宋六本来就矮人半截,这一下更矮了,人家人马高大,还披着身黄皮,威风着咧!
鬼子很满意,进了村,入了屋,喝茶水。宋六筛着红血的山茶水。鬼子呜哩哇啦说一阵子话,肚里装几碗热茶,便又到邻村折腾去了。
鬼子前脚刚跨出村,宋六用右手使劲戳着黄影儿大骂……
人们从山里接二连三地回家,也没有说宋六什么的,房子总算保住了,没有房子咋像个家?没有家日子还咋过?
宋六在大街上骂一阵“狗娘养的”,撇着筐架腿,奔到小卖店,要上几两“红高粱”,仰脖灌下,一醉了事。
凑巧儿,这天宋六赶早集去了,鬼子又来了。
谁去迎鬼子啊?村里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俺去!”突然一个粗壮的声音高叫道。
“你?你能行?”人们用疑疑惑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四爷(那年四爷二十刚露头)。
“咋不行?俺在外头啥人没见过?啥场合俺没见识过。”
“不行,不行,宋六迎了好几年,才算迎出点门道。”
“俺不行?俺在青岛还学会说洋话哩!不信你听,得──得──雷!”四爷挺着脖子吼着。
人们都笑了,这才匆匆跑上山。
山上的人们瞧着“大黄虫”慢慢爬出了村口,这才透了气,提着的心才算着了地,四爷他还真有两下子!
人们三三两两回了村,老远就瞧见四爷头耷拉着,蹲在门口,抽着闷烟,喊他,他不应,只看到他腚后头有几截破竹竿子,谁也不知道出了啥事,站着无趣,便悄悄退了。
夜里,四奶奶从四爷嘴里套出了实话。
鬼子到了村口,四爷把他们领入了屋,喝茶水。照这样下去,也就没啥事儿了。可四爷蹲在门口,抽着旱烟,忽然想起那句洋话。
四爷心想,不说不就白学了?
“得──得──雷!”
鬼子哇哇乱叫,抓起茶碗“叭”地一声摔在老八仙桌上(那时,请客吃酒都用这种桌子)两眼怒火射在四爷身上。
四爷埋着头,抽了一口烟,又说了一遍。
“啪!”一个汉奸从门后抄起一截竹竿狠狠地抽在四爷身上……
四爷挺纳闷,他来了那股牛劲,咬着牙又喊了几遍,腚上也不知重重地挨了多少下……
鬼子啥时候走的,四爷记不清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
人们也都跟着说那句洋话。
四爷觉得很不光彩,有好几次差点儿跟别人干仗。
后来,听有学问的说,那句洋话是骂人的,有“混账王八蛋”的意思。
这一下,村里人都夸四爷比宋六长种,扬了咱中国人的威风哩!
宋六自然成了腌瓜。谁没长种?下回咱也骂,宋六盼着鬼子来,可鬼子再也没来,他甭提多懊恼了。
四爷走路腰杆挺得溜直,说话气也蛮粗。挨那几下子,值!谁向那些灰小子低头?!
村里人不再叫四爷“关东客”,都称他“得得雷”。
不久,鬼子垂下头举起了沾着鲜血的手,可是,村里也不怎么安顿,日子也还是挺难打发。
四爷参军了,全村人高兴了好几天,只有四奶奶眼泪汪汪的,送了四爷老远,老远……
后来,村里有了墓碑,那是村里的第一块墓碑。
逢年过节,大人、小孩都过去规规矩矩磕上三个头。
墓前,馒头堆成了小白山,红高粱酒洒了一地。不管辈分大,还是辈分小的,都跪在地上喊着:
“四爷,吃吧!”
“四爷,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