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白天的风景和情形,有诗人把它写成美妙的诗,有画家把它画成生动的画,到了夜间,诗人喝了酒,有些醉了;画家呢,正在抱着精致的乐器低低地唱———都没有工夫到田野里来。那么,还有谁把田野里夜间的风景和情形告诉人们呢?有,还有,就是稻草人。
基督教里的人说,人是上帝亲手造的。且不问这句话对不对,咱们可以套一句话,稻草人是农人亲手造的。他的骨架子是竹园里的细竹枝,他的肌肉、皮肤是隔年的黄稻草;破竹篮子、荷叶都可以做他的帽子;帽子下面的脸平板板的,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他的手没有手指,却拿着一把破扇子———其实也不能算拿,不过用线拴住扇柄,挂在手里罢了。他的骨架子长得很,脚底下还有一段,农人把这一段插在田地中间的泥土里,他就整天整夜间在那里了。?
稻草人非常尽责任。要是拿牛跟他比,牛比他懈怠多了,有时躺在地上,抬起头看天。要是拿狗跟他比,狗比他顽皮多了,有时到处乱跑,累得主人四处寻找。他从来不嫌烦,像牛那样躺着看天;也从来不贪玩,像狗那样到处乱跑。他安安静静地看着田里,手里的扇子轻轻摇动,赶走那些飞来的小雀,他们是来吃新结的稻穗的,他不吃饭,也不睡觉,就是坐下歇一歇也不肯,总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这是当然的,田野里夜间的风景和情形,只有稻草人知道得最清楚,也知道得最多。他知道露水怎么样洒在草叶上,露水的味道怎么样香甜;他知道星星怎么样眨眼,月亮怎么样笑;他知道夜间的田野怎么样沉静,花草树木怎么样酣睡;他知道小虫们怎么样你找我、我找你,蝴蝶们怎么样恋爱;总之,夜间的一切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以下就讲讲稻草人在夜间遇见的几件事情。
一个满天星斗的夜里,他看守着田地,手里的扇子轻轻摇动。
新出的稻穗一个挨一个,星光射在上面,有些发亮,像顶着一层水珠;有一点儿风,就沙拉沙拉地响。稻草人看着,心里很高兴。他想,今年的收成一定可以使他的主人———一个可怜的老太太———笑一笑了。她以前哪里笑过呢?八九年前,她的丈夫死了。她想起来就哭,眼睛到现在还红着,而且成了毛病,动不动就流泪。她只有一个儿子,娘儿两个费苦力种这块田,足足有三年,才勉强把她丈夫的丧葬费还清。没想到儿子紧接着得了白喉,也死了。她当时昏过去了。后来就落了个心痛的毛病,常常犯。这回只剩她一个人了。老了,没有气力;还得用力耕种,又挨了三年,总算把儿子的丧葬费也还清了。可是接着两年闹水,稻子都淹了,不是烂了就是发了芽。她的眼泪流得更多了,眼睛受了伤,看东西模糊,稍微远了—点儿就看不见。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倒像个风干的桔子,哪里会露出笑容来呢!可是今年的稻子长得好、很壮实,雨水又不多,像是能丰收似的。所以稻草人替她高兴。想等到收割的那一天,她看见收的稻穗又大又饱满,这都是她自己的,总算没有白受累,脸上的皱纹一定会散开,露出安慰的笑容吧,如果真有这一笑,在稻草人看来,那就比星星月亮的笑更可爱,更可珍贵,因为他爱他的主人。
稻草人正在想的时候,一个小蛾飞来,是灰褐色的小蛾。他立刻认出那小蛾是稻子的仇敌,也就是主人的仇敌。从他的职务想,从他对主人的感情想,都必须把那小蛾赶跑了才是。于是他手里的扇子摇动起来。可是扇子的风很有限,不能够叫小蛾害怕。那小蛾飞了一会儿,落在一片稻叶上,简直像不觉得稻草人在那里驱逐似的。稻草人见小蛾落下了,心里非常着急。可是他的身子跟树木一样,定在泥土里,想往前移动半步也做不到;扇子尽管扇动,那小蛾却依旧稳稳地歇着。他想到将来的田里的情形,想到主人的眼泪和干瘪的脸,又想到主人的命运,心里就像刀割一样。但是那小蛾是歇定了,不管怎么赶,他就是不动。
星星结队归去,一切夜景都隐没的时候,那小蛾才飞走了。稻草人仔细看那片稻叶,果然,叶尖卷起来了,上面留着好些蛾下的子。这使稻草人感到无限惊恐,心想祸事真个来了,越怕越躲不过。可怜的主人,她有的不过是两只模糊的眼睛;要告诉她,使她及早看到这个,才有挽救呢。他这么想着,扇子摇得更勤了。扇子常常碰在身体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他不会叫喊,这是唯一的警告主人的法子了。
老妇人到田里来了。她弯着腰,看看田里水正合适,不必再从河里车水进来。又看看她亲手种的稻子,全很壮实;摸摸稻穗,沉甸甸的。再看看那稻草人,帽子依旧戴得很正;扇子依旧拿在手里,摇动着,发出啪啪的声音;并且依旧站得很好,直挺挺的,位置没有动,样子也跟以前一模一样。她看一切事情都很好,就走上田岸,预备回家去搓草绳。
稻草人看见主人就要走了,急得不得了,连忙摇动扇子,想靠这急迫的声音把主人留祝这声音里仿佛说:“我的主人,你不要去呀!你不要以为田里的一切事情都很好,天大的祸事已经在田里留下种子了。一旦发作起来,就要不可收拾,那时候,你就要流干了眼泪,揉碎了心;趁着现在赶早扑灭,还来得及。这,就在这一棵上,你看这棵稻子尖呀!”他靠着扇子的声音反复地表示这个警告的意思;可是老妇人哪里懂得,她一步一步地走远了。他急得要命,还在使劲摇动扇子,直到主人的背影都望不见了,他才知道这警告是无效了。
除了稻草人以外,没有一个人为稻子发愁。他恨不得一下子跳过去,把那灾害的根苗扑灭了;又恨不得托风带个信,叫主人快快来铲除灾害。他的身体本来是瘦弱的,现在怀着愁闷,更显得憔悴了,连站的劲儿也不再有,只是斜着肩,弯着腰,成了个病人的样子。
不到几天,在稻田里,蛾下的子变成的肉虫,到处都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稻草人听见他们咬嚼稻叶的声音,也看见他们越吃越馋的嘴脸。渐渐地,一大片浓绿的稻全不见了,只剩下光秆儿。
他痛心,不忍再看,想到主人今年的辛苦又只能换来眼泪和叹气,禁不住低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