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女
美人樱,茎秆柔弱,小花小朵,却开得很努力,活得很坚强。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是有阳光的日子,美人樱就会笑出“花眼儿”,开得特别漂亮。
我第一次看到美人樱,就醉了。
那一束五色小花,紅白蓝粉紫,被包在一块花帕子里,只露着一排小脸儿,一眼看去,好干净、好温暖,一下就吸引了我的目光。
卖花的是一个山里孩子,怯生生的表情,细瘦单薄的身子,简朴素洁的衣着,整个人也像一朵小花。
女孩与花儿,如一缕柔风,拂去了眼前的烦杂与忙乱,将我牵到她们跟前。
她触到了我的目光,捧着花站起来,小心地说:“哥哥,这是美人樱,很好看呢,你买了吧,只要……只要十块钱。”
说出这句话,她已经羞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儿把花往我跟前送。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束小花已经在我怀里了,一低头,就看到每朵花的花蕊,都有一只白色或金色的小眼睛,笑盈盈地瞅着我。
我笑了起来。
她也笑了,说:“哥哥,这花儿长着笑眼儿呢!瞧,它们在看你。”
我递给她二十块钱,她为难地说:“我没钱找呀。”
“嗨,不用找了。”
她欣喜地说:“真的?”
我把钱塞到她手里,她便把小竹篓塞给我,说:“给你,哥哥。记住,根上的土别弄掉,种到盆里,放在有太阳的地方,每天喷一点儿水,它们就能活,就会天天对你笑……”
我抱着竹篓,问她:“你家在哪里?”
她指着远处山上一片模糊的屋影。
“那么远,你进城就为卖这一点儿花?”
“不是的,不是,这花……本来是想送一个人的。”
“哦,送谁?”
她看看我,犹豫了一下,从背篓里掏出一张海报。
海报上,一只“白天鹅”踮起脚尖,舒展双臂,舞姿翩翩。她的舞裙飞扬,头上还戴着一顶小王冠……
我差点儿没叫出声来。那是我妈!
我妈很美,她是一名芭蕾舞演员,扮演过芭蕾舞剧《天鹅湖》里最美的天鹅公主奥杰塔。这幅海报是她的演出照,曾经张贴在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
我诧异这女孩怎么拿着这张海报。
她说,是爸爸进城卖菜时看见后揭下带回家的。她带着来,是想找到海报上的“白天鹅”,想跟她学跳芭蕾舞。
跳芭蕾舞?看着我满脸的疑惑,女孩说:“哥哥,我会踮脚尖呢,你看……”
她真的就在街边踮起了脚尖,还转了一个圈儿。
我说:“跳芭蕾舞可不是光会踮脚尖,更何况脚尖并不是这么踮的,很难……”
她说:“嗯,我知道,但我不怕,我喜欢,我想学。”
她的语气很急切,我问她:“那,你找到她啦?”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找到了,没见着……守门叔叔说,‘白天鹅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我说:“别听他们瞎说,怎么会不能见呢?”
“他们说,我年龄太大,腰腿都硬了,‘白天鹅不会教我的。人家那些小孩子从三四岁时就开始训练了,身体很软,脚尖能举过头顶……”
我看看她稚气的脸,说:“什么话呀,现在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都有学芭蕾的,而且跳得挺好。你怎么就年龄大了?”
“哥哥,我十二岁了,真的很大了……”她说着便低下了头。
我说:“你个子高,跳芭蕾舞个子高就是最好的优势了。”
她神色黯然地摇摇头说:“哥哥,你说得真好,但我……”
她顿了顿,转而扬着手里的钱,莞尔一笑,说:“谢谢你给我这么多钱,我可以坐车回家,还有余钱给奶奶买包子,她最爱吃了。你有空可以去我家玩,我叫樱子,我家门前种了好多美人樱,很好找的……”
她说着便小心地把海报叠起来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我拦住她,说:“你跟我来。”
我把樱子带回了家,我要当面跟我妈推荐她。
我妈现在很少上舞台了,剧团有了更多年轻的“小天鹅”。她现在只喜欢在家练功,保证自己身上不会有一点儿多余的肉。
如果我妈在练功的同时,顺带捎上樱子,点拨点拨,多好!
我为自己这个想法暗暗开心,樱子不知道,她走了一个多大的后门呀!哈哈,除了爸妈,除了高茸茸,这个城市几乎没人知道我和海报上这只“天鹅”的关系。
家里弥漫着奶油和蜜糖的香,茶几上摆着一盘小蛋糕,上面嵌着蓝莓和樱桃。
高茸茸来了。
知道我跟她的关系吗?从小一起长大。是她的小跟班,这是她给我的定义,也是我一直想要粉碎的“魔咒”。
家里很静,到处都是花,那都是别人送我妈的。玫瑰、月季、红掌、百合、桔梗、郁金香、红杜鹃……它们被我妈插进土陶罐子、空酒瓶、花瓶里,形状、色彩搭配有序,像一幅幅构图精美的画。
那些美人樱放在小竹篓里,系上小花帕子,往桌上一摆,一种带有山野气息的美顿时压盖了所有花。
樱子一进门就直盯着墙壁。
墙上挂了很多我妈的照片,有舞台上的白天鹅的巨幅剧照,也有生活中的美照……
樱子像一株向日葵,从客厅转到书房,转过所有的房间,那脸蛋儿始终对着墙壁。
我告诉她,照片上的人是我妈。
她大为震惊,呆呆地看着我。
我不多解释,打开我妈的衣帽间,那一排排亮晶晶的舞裙舞鞋,让樱子看花了眼。她紧攥着两只手,屏住呼吸,生怕一喘气,就会把它们吹碎了。
“来,你试试。”
我取下一条舞裙,又取了一双舞鞋,催她快换上。
那舞裙又轻又薄,她连碰都不敢碰。那舞鞋她穿上正好。
我拉着她,哼着乐曲就转起来。樱子踮着脚尖,被我拉着转了几圈,就大笑着坐在地上,摸着双脚直叫疼。
门突然开了。我妈和高茸茸出现在门口,高茸茸穿着练功服,浑身冒着热气。
我和樱子,她和她,同时定格。
樱子吓得浑身发抖。我妈一脸惊讶,不知道我怎么会和一个女孩坐在地上,还笑得那么灿烂。高茸茸则满脸乌云。
我一跃而起,拉过樱子,大声说:“妈,我当了一回‘芭探,为你带来了樱子,瞧,腿长、手长、脖子长,颜值高,未来的小天鹅向公主殿下请安啦……”我拉着樱子,朝我妈弯弯腰。
我妈淡淡地说:“儿子,我不收学生呀!”
“她是你的铁杆粉丝,专程从山里来找你的,瞧,她还给你带了这个……”
我飞快地抓起那只小竹篓给她看,那些美人樱上的一只只小眼似泛着秋波,我妈却表情复杂。
我忙说:“樱子,拿那个……”
樱子慌忙从怀里掏出那张海报,打开来。
我看见我妈眼睛一亮,但很快又垂下眼帘,说:“这个不能证明什么呀。”
“证明她喜欢你啊,喜欢芭蕾舞啊。妈妈,这还不够吗?你说不收学生,那她……”我指指穿着练功服的高茸茸。
我妈有些尴尬。我笑着对高茸茸说:“你,要想掉肉就去跑步,去转呼啦圈,去练瑜伽啊,干吗非要学芭蕾?”
高茸茸撇撇嘴说:“我喜欢。”
“樱子也喜欢,求你了妈妈。”我不怕我妈,赖也要赖上她。我更不怕高茸茸,我对她的霸道早就不满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我了,我早就想摆脱她了,她要搅局,这正是借口。
她们俩却意外平静。
我妈把樱子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说:“第一,去把我的舞鞋脱了,那是表演鞋,你另外找一雙练功鞋。第二,没有我的允许,你最好不要进我的衣帽间,不要碰我的东西,那里头的每一条舞裙、每一双舞鞋都是有特殊意义的。”
“妈,你同意了?哎呀,真好!樱子,樱子,你可以跳芭蕾舞了!”我开心地围着樱子转了一圈,她的脸涨得通红,只会胡乱点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兴奋地大声说:“谢谢妈,今天的晚餐,我包了,我这就去买菜。”
我冲着我妈挤挤眼,冲着高茸茸咧咧嘴,冲着樱子比了个剪刀手,就吹着口哨儿走出了门。
临出门时,我听到我妈说,擦地擦地……
我兴冲冲地在菜市转了一大圈,买了一大堆菜还拎了一只烤鸭。我要请樱子好好吃一顿,庆贺她终于如愿。我要请我妈尝尝我的厨艺,表明我对她的感激,当然,我也要请高茸茸大吃一顿,毕竟,她没有生事。
我拎着大包小包,吹着口哨儿回到家。
家里到处亮堂堂的,地板干净得可以照见人影。
客厅没人,我妈专属的练功房没人,厨房里,我妈和高茸茸正在鼓捣新的蛋糕。
“樱子呢?”
她俩互相看看,高茸茸说:“走了!”
那一瞬间我几近石化,大包小包全掉到地上。高茸茸的声音悠悠飘来:“这小丫头不会抓把杆,也不懂站位,抬不起腿,下不了腰,什么都不懂,叫她‘擦地,她还真的擦地了……”
“所以你们就把她赶走了,是不是?”我定定地看着她。
她躲开我的目光,没好气儿地说:“她穿走了我的练功鞋,在茶几上放了二十元钱。”
我冲过去,一把抓起那张钱,那是我给樱子的,她要坐车回家,她要给奶奶买包子。一旁的小竹篓里,那些美人樱在看着我,小眼睛里似乎都汪着泪。
我也想哭了。
“妈,你怎么这样啊,樱子那么崇拜你,把你当作真正的白天鹅,可你,却那么冷漠地对待她,为什么?”
“儿子,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我妈赶紧解释着,看着我愤怒的脸,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了。
“她才十二岁,她胆小害羞,她还没吃饭,没喝一口水……她走了,甚至不跟我道别……”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怒火在我心中燃烧。
我完全想象得到,一个山里女孩,听到我妈说擦地,便傻傻地拿着墩布,把家里的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她不知道这个“擦地”是一个练功术语,是要她练脚尖的啊。可怜的樱子,在这个陌生的家里,在这两个优越感十足的城里人面前,该是怎样的窘迫,怎样的慌张,怎样的手足无措,怎样的委屈……
“别生气呀,扬扬,儿子……”我妈弱弱地说着,手抚着额头。
我更大声地叫:“我怎么不生气,我怎么能不生气。”
我妈突然说:“呀,我头晕。”她哼哼起来,高茸茸忙搀着她,把她扶到沙发上。
“妈妈……”我叫她,她窝在沙发里,抬起一只手摆了摆。
我飞一样地冲出了家门。
快要落山的太阳将我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我像是一个长着蜘蛛脚柠檬头的怪物。这个怪物正在苦苦寻找一个爱跳芭蕾舞的女孩,她的怀里,揣着一张白天鹅的海报……
远方的山上,那片村落的影子更模糊了。樱子一定是走路回去了,不就是走路吗?你能走,我也能走。你说过的,你家门前全是美人樱,我一定能看到那片美人樱。美人樱里,一定站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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