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曦
老豆腐坊在村东头儿。
乡亲们挪不了几步就能买块热腾腾的新鲜豆腐。
一大早,鸡刚打鸣,马罗锅就套上那件冬夏不离身的褪色蓝布褂子,装好两囤豆腐,蹬上三轮车出了门。
三輪车慢悠悠地绕过麦地,穿过小路,从立春到大寒,风雨无阻……三轮车的年头儿和马罗锅的岁数差不多,除了车铃不响,哪儿哪儿都响。脚蹬子咣当咣当,车座子嘎吱嘎吱,轴承螺丝吭叽吭叽……
“豆——腐,豆——腐,大豆——腐。”
拉长声的“大豆腐”划破了村子的黎明。
这声独特的吆喝伴着三两声犬吠、猪吃食的呼噜声、扁担挑水桶的碰撞声、辘轳汲水声,成为蓝色黎明的独角戏。作为独角戏唯一的台词,它在七拐八拐的胡同里时近时远。
“豆——腐,豆——腐,大豆——腐。”
吆喝声和着清浅的晨曦,悄悄穿过热乎乎的豆腐包,穿过锈迹斑斑的车辐条,穿过看不见的车辙,最后抵达刚刚苏醒的乡亲们耳畔。
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白瓷碟、搪瓷盆,接力着把马罗锅的豆腐摆到不同的餐桌上。直到听不见那声“豆腐”,便是独角戏谢了幕。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老豆腐坊一米来高的石墙外卧着个敦实的老石磨。
泛白的老石磨是招牌,更是念想儿。卖完了豆腐,马罗锅就蹲在石磨旁边,吧嗒吧嗒抽上一袋旱烟。他一边用泛红粗糙的大手摩挲着老石磨,一边念念叨叨。老石磨是马罗锅家的传家宝,也是豆腐坊的宝。豆腐坊传到马罗锅这儿,数不清是第几代,自然,这老石磨的年岁也不好估摸。
马罗锅天生罗锅,虽说不能直起腰板儿,却是个干活儿的利索人。用他自己的话说“背上顶个锅,干活儿力气多”,这话不掺假,他一个人能背得动装满两百斤黄豆的大麻袋。他打小儿在豆腐坊长大,从挑黄豆、洗黄豆到泡黄豆,从熬豆浆到点卤水,从压方到脱模,几十年如一日。一口扯浆的缸、一台榨床、一口大铁锅、一堆砻糠、八九个木质豆腐囤子合起来就是马罗锅最宝贵的家当。
磨豆、出浆、铺纱布、盛豆花、沥水、压板,哪一道工序马罗锅都干得有模有样:黄豆泡发少不得十二个小时,搅拌豆浆的火候大不得也小不来,扯浆的手既要平又得稳,盐卤调兑比例更是得准……
热气腾腾的豆腐坊是马罗锅的天,也是马罗锅的地,他的心里、脑袋里装的全是豆腐。他没上过学,卖豆腐算账却是分厘不差。每到月底,马罗锅就一本正经地坐在小板凳上算流水,身前的大板凳上铺着账单,膝盖上的算盘子儿噼里啪啦打得那叫一个响,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似在算盘上飞舞。
打算盘算得上是马罗锅除了做豆腐以外的另一个响当当的绝活儿,村里春播买种、秋收卖粮谁家算不明白账,都愿意请他去帮忙。这是他从太爷爷那儿学的真本事。真本事这东西,别人偷不走,抢不来。马罗锅做豆腐的手艺精,算盘打得好,就叫真本事。
每天日头还没睡醒,马罗锅就从土炕上爬起来做豆腐了。冷水洗把脸,醒醒眼,几口干馒头就疙瘩头咸菜,一碗豆浆,就算把肚子点补完了……
什锦豆花
马罗锅喜欢和娃娃们凑到一起嘻嘻哈哈。他当孩子王,蹲好马步让淘小子倒挂在自个儿胳膊上玩猴子捞月。他用烟盒自制的纸牌常被野小子们追逐着疯抢。
谁家熊孩子挨了骂受了打,都愿意往马罗锅的豆腐坊里藏。
“小兔崽子,你给我出来!”
“臭小子,看你往哪儿藏!”
马罗锅不说话,瞪大眼睛双手掐腰,两腿一叉——稳稳地挡住火冒三丈的熊孩子爹娘,他这块挡箭牌推不动也拽不倒。待烟消云散,马罗锅才一边叹着气埋怨着大人,一边耐心地调一大碗什锦豆花,这碗豆花虽不金贵,却暖身暖心。软糯的豆花配上清口的蘑菇和脆木耳,再加一勺咸汁,点几滴香油,热乎乎吃个精光,熊孩子眼角的泪也就干了。孩子们都知道,没有什么委屈可以抵得过一碗马罗锅的什锦豆花。
刚立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扛锄背镐忙着收庄稼,马罗锅坐在豆腐坊的门槛上,等着村里的娃娃们放学——路过豆腐坊的每个孩子都会分得一块卤豆腐干,咸淡相宜,越嚼越香,孩子们大口小口地吃得欢喜,乐滋滋缠着马罗锅再多分一块。
“慢着吃,慢着吃……”
“你小,给你两块!”
“小机灵鬼,又来抢……”
直到马罗锅手中的深口豁牙碗见了底,娃娃们才四散开来跑回家。
夕阳下,捧着豁牙碗的马罗锅坐在门槛上,乐呵呵地回味着。
小狗黑子把头枕在马罗锅的膝盖上,眯缝着眼,没一会儿工夫就打起盹儿来。
灰白的蒸汽裹着豆香从豆腐坊的窗格子不紧不慢地爬出来。刚出锅的豆腐,一摇一颤,一摇一颤,清甜的豆香味儿飘到院子里。
黑子不时抬起头,翕动着鼻子,嗅来嗅去。它蜷在石磨旁,乡亲们端着搪瓷盆子一跨进豆腐坊的木门槛,它一准摇头摆尾地跟在身后。
“两块老豆腐——”
“得嘞——热乎乎的豆腐两块!”
村里人老老少少都好这口豆腐,一年四季离不了。
立春,王婶子用刚采摘的新鲜芽菜拌豆腐,舒肝温补;雨水,刘嫂子蒸茼蒿豆腐菜饺子,消热败火;立夏,梨花姐煲莲心豆腐汤,排浊养心;霜降,李大爷钓来白鲤子烧豆腐,暖胃驱寒……马罗锅做的豆腐咋个吃法儿都对味儿,大家都爱这口回甘的滑嫩。马罗锅每每听到村里人赞誉,总是挠挠秃顶的脑壳,不好意思地回应道:“不孬就好,不孬就好。”
打从进了腊月门,马罗锅就开始帮着乡亲们忙年,加工年豆腐。两斤黄豆换一块鲜豆腐,豆腐坊里你来我往,热心的大婶大娘们趁着取豆腐的当口儿把自家做的焖肘子、炸刀鱼、熘丸子一份份留在马罗锅的碗橱里。不到过小年,马罗锅家的碗橱里就摆满了乡亲们给的吃食。时间一长,马罗锅就不收年豆腐加工钱了……
如今,马罗锅变得更忙了,可他还是喜欢守着他的老豆腐坊,依然天不亮就起来做豆腐。
每天早晨,胡同里还是能听到那几声熟悉又亲切的“豆——腐,豆——腐,大豆——腐”。
马罗锅说,豆腐坊里的豆腐啊,这口老祖宗传下来的老味道丢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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