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怎样才能见到雪儿?当然,更重要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夺回雪儿?
坡娃早注意到一棵大槐树。它离马场的高墙有两丈远,但有一根粗硕的树枝横着直伸向高墙,并越过了高墙。
天黑之后,他们离开灌木丛。坡娃和瓜灯照例做讨饭的乞丐去了。他们不再躲躲藏藏,也不再不好意思。
天黑透之后,坡娃说:“你们两个就在小草棚里等我,哪儿也不要去。”
“你要去哪儿?”瓜灯问。
“我先要看到雪儿,然后想办法救它。”
“你怎么能看到雪儿呀?”瓜灯觉得这件事情似乎是不可能的。
坡娃说:“你们别管了,我有办法。”
他反复叮嘱瓜灯要带好草灵,千万不要乱走,直到瓜灯和草灵都乖乖地答应了,坡娃才独自一个人走进黑暗里。
坡娃不害怕黑暗。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经常在野外露宿,早已习惯了黑暗。他害怕的是鬼子。在人们的传说中,鬼子是恶魔。他害怕被鬼子发现。可是,进城来是干什么的呢?是寻找雪儿的呀!是要带回雪兒的呀!怕,也得去做呀!
一个漆黑漆黑的夜晚,世界像注满了浓稠的墨汁。
这样的黑,很让坡娃喜欢。他走向马场时,更多的是一番兴奋,恐惧被黑暗吞噬了大半。他穿过灌木丛,凭着白天的记忆,摸索到那棵大槐树下。他仰头看了看那棵大槐树,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些落尽叶子的树枝,不睁大了眼睛看,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高墙那边,偶尔传来一声马的响鼻声。
坡娃似乎看见,那从鼻腔中喷出的气流,冲得地上的尘土和草屑四处飞扬。他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抱着树干,十分机敏地向上爬去。不一会儿,他的目光便能越过高墙看到里面的情景了:每相隔十几步远,就有一根木桩,一共八根,每根木桩上面都挂了一盏马灯。马灯虽然亮着,但无法照亮那么大一个马场,一切看上去都朦朦胧胧的。有一排屋子,只有一间亮着灯,灯光很暗,忙碌了一天的日本兵大概都睡觉了。影影绰绰地,他看到了那些马。它们一匹匹地被矮墙隔开了。他看不清缰绳,但他猜出,这一根根的缰绳分别拴在一根根木桩或是柱子上。此刻,他最担心的是雪儿这会儿会情不自禁地叫起来。雪儿呀!别叫,别叫,千万别叫!你一叫,就完了,我就回不去啦,你也回不去啦!但马场一片安静,只有不紧不慢的嚼草声。那排房子里,有一个日本兵在打呼噜,很响。
坡娃待在大槐树上,察看了很久,才用双手握住那根横向马厩的树枝,一寸一寸地移动过去,他的身子是垂挂在空中的。
双脚终于落在墙头上。他慢慢蹲下,用手扒着墙头,面向墙壁,先出左脚,再出右脚,蹬着高墙,一点一点地往下去,往下去……手一松,轻盈地滑落在地上。别动,先蹲下喘口气,四下里看看,看清楚了再行动。他管控着自己,引导着自己。
他想快点儿找到雪儿,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他顺着那些马,一匹一匹地找过去,却没有发现雪儿。怀疑是因为天黑,没有看清楚,他又往回找了一遍,每经过一匹马,他的眼睛都几乎贴到了马的脸上。
哪里有雪儿?
白天,明明听到了雪儿的嘶鸣。他熟悉雪儿的嘶鸣,只有雪儿才有那样的嘶鸣。但现在,这传出雪儿嘶鸣的马场里就是没有雪儿。坡娃快要瘫软在地上了。他躲进黑暗,一屁股坐在大墙下。虽然是在冬季,但马厩里散发出的浓厚的臊味,却使空气变得热烘烘的。
还有,他又怎么走出这马厩呢?他在想着进入马厩寻找雪儿时,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该怎么脱离马厩。
四堵大墙,墙里倒还有树,但都远离大墙,没有一棵是可以帮助他翻越大墙的。
他像一只莽撞的幼年狐狸,偷鸡不成,却钻进了敌人的笼子,找不到出口。他在马场里转来转去,越来越焦躁不安。
外面,瓜灯和草灵还在等着他呢。
小草棚里,瓜灯和草灵一直在心慌慌地等着坡娃。四只耳朵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声响。夜已很深,俩人实在太困了就睡着了,但只睡了一小会儿,又突然一惊醒来了。
“我们去找他吧。”草灵说。
“到哪里去找他,到鬼子的马场里去吗?”瓜灯越想越害怕,坡娃是不是被鬼子发现抓起来了?他甚至想象到许多坡娃被抓的情景:他刚一落地,“咕咚”一声惊动了鬼子,当场被抓住了;他正找雪儿呢,被几个鬼子看见了,一下扑了过来,把他按在了地上;刚要解开雪儿的缰绳,一个小鬼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在小草棚里煎熬着。
马场里的坡娃更是备受煎熬。他转来转去,担惊受怕,越来越绝望,也越来越没有力气。后来,他索性瘫坐在大墙下什么也不想了,过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发亮。那些马,夜里看时只是模糊的轮廓,现在看还是轮廓,但已是边缘清晰的轮廓了。他赶紧站了起来,身体紧紧地贴着高墙,仿佛看到有鬼子过来抓他似的。还好,没有看见鬼子的身影。他仰头看了看伸进马厩的那根大槐树的树枝,觉得那树枝离他竟然是那么遥远。
天又亮了一些。外面的树上,已经有鸟开始鸣叫了。
差不多响了一夜的鬼子的鼾声停止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坡娃发现连接着那排房子,有一间单独的马厩。其他马只是拴在敞棚下,与在露天里并无太大的差别,而这一间单独的马厩,却是有墙、有门窗的,是一所房子,是一间特别的马厩,可以挡风避雨,称为“马房”也许更合适。而在这间马厩里享有特殊待遇的,正是他的雪儿。
因为那排房子离这儿还有一大段距离,坡娃又想着那里头住着日本兵,就没有过去。
也许雪儿早知道了坡娃身在围墙之中,但它不能用嘶鸣声告诉坡娃自己的位置。
隔壁的日本军营吹响了起床的号声,绝望的坡娃恰好在这时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墙角堆着的一大堆草料。这些草料一大捆一大捆的,呈长方形,被码成一个很高很高的草料堆,看上去简直像座小山。他迅速跑过去,然后爬到最高处,将这些草捆挤开,挤出一个空间,将自己藏了起来。
干草的气味直钻他的鼻孔——比青草的气味干燥、浓烈,带着太阳和烧着了的味道。它让坡娃想到了秋后的草原。折腾了一夜,他已经很累了,不一会儿,就深深地埋在暖和的草垛里睡着了……
他居然在日本军营的马场里,在松软干净的干草堆里做了一连串的梦:有鹿和野兔路过的梦境,有鹰、乌鸦、野鸭、大雁飞过的梦境,还有奔跑的雪儿,直跑到飞了起来,在草原上空才会有的云朵间出没……
他是被马的嘶鸣声——更准确地说,是被马的哀鸣声惊醒的。那时,太阳当空,这座草原小城正沐浴在阳光里。
哀鸣没有停歇,仿佛那马走到了绝境,或是遇到了巨大的威胁,正处于挣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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