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军
黑指的爸爸是烧炼车间的车间主任,管了好几座窑,其中只有五号窑是柴窑,其余的都是煤窑。事实上,在这个城市里,这也是仅存的一座柴窑了。
爸爸是管窑的,黑指从小就知道搭“顺风车”。满窑的时候把自己做的东西混进去烧:汽车、手枪、方不方圆不圆的“碗”,或是小猫、小狗、小猪什么的。黑指会把自己的小物件塞在某个角落,但成功率不高。要么烧裂了,多半是他塑形不成功,坯体有“内伤”——他也不懂,随性胡乱捏的;要么是出窑的时候,工人们往外搬运瓷品的时候没看见,碰到地上摔碎了;要么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哪个角落都寻不见,让黑指不得不怀疑,是窑温太高,把他捏的储蓄罐或小人偶烧化了,就像正午的太阳融化一块冰一样。还有的时候,根本就是他自己忘了。开窑的时候,他正趴在地上,忙着赢别人的纸烟盒呢。直到进窑洗澡,把肥皂盒放到壁砖上的时候,看见旁边孤苦伶仃地站着一个小瓷人,才想起它的前世今生,立马爱惜地捧在手里,像是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兄弟——虽然“兄弟”的身材比例失调,看上去有点儿畸形。
冬天,滴水成冰的日子,没有比进窑里洗澡更惬意的事了。
把窑里的瓷品搬空后,窑温还有三十多度,一桶水拎进去,没多久水就热了。然后人进去,脱光了,痛痛快快地洗,能洗出一身汗来。黑指每次都洗得不想出来,不过,有时候也是工人们不让他走。这个把他拽过去抹他一身的肥皂泡,那个硬逼着他给自己搓背,不搓就用水追着他泼……要是更多的孩子进窑洗澡,那就更不得了啦,几个孩子打闹成一团,在白蒙蒙的雾气中上蹿下跳,像是水帘洞里闹腾的小猴子。
多半都是爸爸带着黑指进窑洗澡。爸爸没空的时候,姐姐就帮他把水拎到窑门口,再托工人拎进去。女人, 当然女孩也一样,是不允许进窑的,不仅仅是因为有人在里面洗澡不能进去,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进去!为什么呢?黑指不懂。爸爸说,没什么为什么,这是规矩,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好吧,又是“自古以来”!黑指是从几岁开始听到这个词的呢?不记得了,反正,后来他知道,听到“自古以来”这四个字就不用再问了。在这座城市里,有很多事自古以来就存在着、发生着,而最最重要的“自古以来”当然就是:这座城市自古以来就是做陶瓷的!
“古”到什么时候呢?“古”到它还只是一个小镇的时候。禹江浩浩汤汤蜿蜒而过,江上楫声帆影,鱼跃虾潜。人们在江面束窄、水流湍急的地方便设了水碓。水碓经年累月轰响着,捣着瓷土和釉石,声音闷闷的,连成串,像从地底下传上来的。沿江两岸伫立着一座座柴窑,有民窑、官窑,后来还有御窑——就是专门为皇帝烧瓷的。窑火熊熊,烟囱林立,入夜之后分外壮观。若从极高远的地方看下去,那一簇簇窑火必定是像极了飞扬在禹江两岸的战旗。而让“战旗”永立不倒的,便是四周的山上成片成片、深邃得走不到头的马尾松林。马尾松,没有比它更好的窑柴了,火的高温能让松油浸在器物中,使得器物看上去光润油亮,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
那大约是什么时候呢?宋朝、元朝还是明朝?反正,是古代。一千多年以前,对于黑指来说,那是一个他没法儿理解的时间概念。他想象不出,一千年是如何的久远,他来到这个世界才第十个年头呢。可时不时地,他会和古代相遇——说实话,在这座城市里,没人能够避开古代。
好些老巷子里砌墙的旧砖、铺路的碎渣饼、垒鸡窝的匣钵……谁知道是哪个朝代的呢?夏天,在禹江里游泳的人,常常会被江底的碎瓷片划伤。当年,烧报废的瓷器打碎了就直接往江里扔,江底也不知沉積了多少碎瓷片。游累了,有人会潜下去,捡些碎瓷片上来比赛打水漂。碎瓷片薄、轻,斜着身子一扬手,瓷片像轻捷的水鸟擦着水面弹跳飘飞,在阳光下泛出亮眼的白光……谁又说得清,那星白光是元朝还是明朝的呢?
回到家,黑指把小天的“作品”交给了爸爸。这么重要的东西,可不能自己带着混进窑里去,随便塞到什么角落。那样,开窑的时候很有可能会摔碎或者根本就找不着。说辞在路上就想好了:“一个小东西,小天妈托你帮烧一下。”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如果器物不大,又是小天妈极为珍视的,就会来托黑指的爸爸烧,当然是在五号窑里烧。谁都知道, 柴窑烧出来的东西,油润、细腻、华光内敛。
每次爸爸都很客气,说是举手之劳。但这回,爸爸的脸色不好看,很烦躁的样子。黑指知道爸爸不是冲着托他帮烧瓷坯这件事来的,爸爸情绪不好有一段时间了。
“五号窑,不知道还能烧多久。”爸爸嘟哝道。
“迟早都要改煤窑,你也无能为力,别去想了。”妈妈安慰他说。
可爸爸一点儿也不领情,冲妈妈没好气地反问道:“煤,火性不纯,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和松柴烧出来的瓷品,能一样?你懂什么! ”
妈妈和爸爸是一个厂的,不过,妈妈只是厂里的一个会计,对陶瓷,是不太懂。
“老师说了,柴窑破坏森林资源,”黑指觉得爸爸不讲道理,乱发脾气,就冲过来帮妈妈,“总有一天,柴窑一定要统统,停掉!”最后两个字黑指说得果断决绝,手还有力地挥了一下,好像这事儿他说了算。
爸爸两眼瞪着黑指,怒火中烧。黑指赶紧往妈妈身后躲,妈妈挺身而出,逼视着爸爸。最后,爸爸软了下来,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摔门出去了。
妈妈不满地撇撇嘴,说:“又去喝酒了。”姐姐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她一直在里面写作业。
“你们老师懂的事,爸爸也懂,正因为懂,却又改变不了,所以才烦,懂吗?”姐姐用一连串的“懂”好声好气地开导黑指,还顺手塞给了他两颗核桃。
姐姐大黑指好几岁,还有一年多就要高考了。姐姐学习很努力,成绩也不错,一心想考重点大学,离开这儿。她说这个城市太小,也太单调,满眼望去好像只有一样东西——陶瓷。她也不是不喜欢陶瓷,可也说不上有多喜欢。她想去到大城市,见识更多有意思的东西,她相信世界上很多东西比陶瓷有意思。
还有就是,她想去到一个可以穿白衬衣、白裙子,系白围巾的地方。这儿不行,从一座座窑场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会被风吹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阳光好的时候, 能清楚地看见空气中浮游的异常活跃的粉尘,不消半天,就能把你的衣领镶上一道黑边。可姐姐偏偏就是喜欢一切白色的东西——白云、白雪、白玉兰、白台灯、白栅栏……连喝水的瓷杯里外都要是纯白的,不含一点儿杂色,更不用说白衬衣、白裙子、白围巾了。像是在和谁赌气,不能穿她偏要穿!姐姐央求妈妈给她买了两件白衬衣,没穿多久,别的地方都还好好的,领子就被她洗毛了。
黑指看在两颗核桃的分上点了点头。核桃是姐姐的特供,不过,黑指从不嫉妒。姐姐成绩好,人也漂亮。更重要的是,姐姐对黑指很好,她的特供有不少进了黑指的肚里。如果说黑指对姐姐有什么不满的话,就是她一心想离开这个城市。在黑指看来,这里没有什么不好——多好玩儿的一个地方呀!
黑指家离瓷厂近,他从小就跟着一帮孩子在瓷厂里玩泥巴。在这个城市长大的男孩,没有不喜欢玩泥巴的,泥巴是他们取之不绝的、常玩常新的玩具。炼好的泥料堆在坯房里,他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大人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东西又吃不得,孩子能玩掉多少?再说,这些孩子大多都是瓷厂职工的孩子。
玩着玩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玩出了“黑指”的绰号,因为他不爱洗手,一双手经常是脏兮兮、黑乎乎的,不叫他黑指叫什么?有时候,连家里人也“黑指”“黑指”地跟着叫。
“李书胜,过来。”这天,爸爸郑重其事地叫了他的大名,然后严肃地望着他,不说话。
黑指以为爸爸又要训他了,心里有点儿发虚,眼睛直眨巴——可这几天好像没犯什么事呀。
黑指的眼睛很大,又黑又亮,每眨巴一下都透着狡黠的灵气;上唇微翘,像是总噘着嘴,这让他看上去又多了几分孩童懵懂的憨;头发又粗又密,根根支棱着,只能剪得短短的。他这会儿刚从外面跑进来,汗涔涔的,好像每根头发上都顶了一滴汗珠儿。
“上学以后,要好好念书,”爸爸抚了抚黑指的头发,口气突然变得特别温和,“向姐姐学习,长大后不要做泥巴佬。听见了吗? ”
黑指就要上小学了。“泥巴佬”他懂,就是和泥巴打交道做陶瓷的人。爸爸自然是这样的人,妈妈呢,只能算半个吧。
玩泥巴归玩泥巴,长大后做什么,黑指还没想过呢。可爸爸为什么不让他做泥巴佬?爸爸不是说,他们李家世世代代都是泥巴佬吗?
很多很多年以前,鄱阳湖水患,漫天漫地的湖水把周边的小村子一个个都淹到了湖底,太……太爷爷带着全家逃难来到这里,到爸爸这一辈也不知道是多少代了。太太爷爷和太爷爷都是很有名气的把桩师傅,爷爷拉坯的手艺也是一绝。不要说黑指没见过有好多个“太”字的爷爷,一个“太”字也没有的爷爷去世时他也才三岁,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可黑指知道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是听爸爸讲的。
爸爸见过黑指的太爷爷,还记得太爷爷当年的样子:个子不高,精瘦硬朗,岁数也不算太大,头发和胡子却都白了,像個老神仙。而在窑工们的眼里,这个把桩师傅也确实是老神仙,他神就神在对窑火的“火性”了如指掌。
把桩师傅就是烧窑时掌管窑火的师傅,他是整座窑的“窑头”。之前的塑形、制坯、施釉、绘图能不能得到完美呈现,全在窑烧这最后一道工序。把桩师傅一旦失手,那就叫“倒窑”,所有的用心和创意全都付诸东流。就像农人辛辛苦苦一季,田里的稻子刚刚抽穗,蝗虫来了,乌泱泱如黑云一般,蝗虫过处,稻禾萎靡,颗粒无收。不过,黑指的太爷爷从没失过手,因为他懂火性。
“土有土性,窑口的萝卜就是比我们这里的好吃。”爸爸解释说。窑口是一个小镇,离得不远。
“窑口萝卜脆、甜!”黑指立马附和说。
“水也有水性,什么样的水质养什么样的鱼。”爸爸继续说,“火当然也有火性,窑膛里的火性最难把控。”
黑指听爸爸说,窑温最高能达一千三百二十度,而且各处的温度也不是均衡的,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能相差二百度。怎么知道那里的火性是什么样的?唯一能借助的就是火照子。
火照子就是试火片,可以做成任意的形状,上端开有圆孔,满窑时将这些火照子和瓷坯一同放入窑内。烧窑的过程中,把桩师傅需要测定窑内的温度时,就用长钩从观火孔把火照子钩出来,观察它的成色。说白了,火照子就是把桩师傅安插在窑膛里的“卧底”,把桩师傅想探知窑内的情况时,随时可以把它“招呼”出来。
可火照子又不是温度计,这样的成色对应的窑内温度是八百度还是一千度,就得靠经验了。
还有就是用肉眼从观火孔去观察火的颜色。火色是发蓝,或是偏红,还是呈橘红色的,从火色来判断窑内的温度。要么干脆,“噗!”一口唾沫吐过去,看它在炽热的火口被炙干的速度和痕迹,来确定窑内的温度——不过,在爸爸看来,这些都是把桩师傅们惯用的“伎俩”,太爷爷比他们要高明多了!
太爷爷烧窑的时候,常常会在窑房里铺一张席子,旁边摆上一把壶和一个杯。壶和杯都很普通,但如果在烧窑的日子里刚好赶上某个重要的时辰——比方说,窑神的祭祀日,或是哪位在瓷业界声望很高的先人的诞辰——就会换上一把红色的壶。那壶器型完美,艳而不俗,色泽沉稳油润,深藏于内的光泽隐隐透出。壶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出自一位专门制壶的先人。
夏天,窑房里闷热如一个巨大的蒸笼,爸爸除了给太爷爷续水是绝对不靠前的。天气转凉后,爸爸常常会跑到窑房里去玩儿,有时还会陪着太爷爷安静地坐一会儿,偶尔喝一口他杯里的茶。
那茶不好喝,药一样苦, 是太爷爷逼着爸爸喝的。太爷爷喜欢看爸爸抓耳挠腮吐舌头的样子;爸爸呢,喜欢看太爷爷威风凛凛地向窑工们发号施令。哪个火口要投柴了,哪个火口要稍微压压火,太爷爷个子瘦小中气却很足,吼一句,窑工们就颠儿颠儿地跑。
有的时候,太爷爷只是端坐着,一言不发,眼睛定在窑壁上的某个地方,一动不动。爸爸在太爷爷眼前挥挥手,太爷爷眼皮都没颤一下。
一开始,爸爸以为太爷爷睁着眼睛睡着了。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太爷爷的魂儿已经从观火孔飞到窑膛里去了。太爷爷这么神,就是因为他能让自己的魂儿飞到窑里去,和窑火融为一体。它们簇拥在一起,亲密无间,暗通心曲,窃窃私语,说着釉的发色呀,火路呀,窑变呀等窑膛里发生的一些事。
终于有一天,太爷爷的魂儿没能再回来。
将军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而把桩师傅就是窑场的将军,太爷爷最后也拥有了这样一份荣耀。
封窑后,爸爸递过一杯茶给太爷爷,太爷爷没接。那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太爷爷用的却是那把红色的壶,他似乎知道这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窑。
爸爸说:“爷爷,您要不喝我喝啦。”说着,他还真喝了一口。
太爷爷还是不搭理爸爸。
爸爸又说:“我全喝啦,我不怕苦。”
太爷爷仍旧没有反应。
爸爸试着摇了摇太爷爷,他就直直地往后倒去……
最后那一窑,太爷爷烧得近乎完美,出窑的瓷品个个器端色正,无可挑剔。
“那是因为,你太爷爷把自己也搭了进去。”每次说完这个故事,爸爸都会叹息道。
“把桩师傅倒在了窑前,值!”爸爸又说道,这回口气是自豪的,他神情昂扬,“你太爷爷是个英雄! ”
太爷爷的壶后来又由爷爷传给了爸爸,爸爸自然视若珍宝,藏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只偶尔拿出来,捧在手里,摩挲着说:“这壶里泡的茶,我喝过。”口气淡淡的,眼睛却熠熠生辉,好像还能映照出当年窑里的火光。
看得出,爸爸对他“泥巴佬”祖上的功绩颇为自豪,可为什么不让黑指当泥巴佬?爸爸从来不说。问急了,就没好气地回一句:“是为你好,认真念书才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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