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糖成灾
白糖成灾,填满了宝石沟。山里就是这么富裕。冬天也一样,想落白糖就落白糖,想落白银就落白银,想落多少就落多少。
“不管是白糖还是白银,多了就是灾。要是被困在山里,天天枕着白银睡觉你也愿意?”老歪喜欢向果子提问。
“枕白银不行,枕白糖我愿意……”果子回答。
果子喜欢甜食,这是人之常情。其实老歪更喜欢白银,这也是人之常情。小孩儿和大人喜欢的东西不一样。
白糖包裹着墙头和屋顶,把庙门也封死了。果子心里咯噔一下——出事了,老歪说中了。
还是秋天的时候,漫山遍野落叶子。每片叶子都闪着光芒,每片都不简单。后半夜,老歪睡着睡着说了一句话:“冬天咱们走不成……”
果子翻过身跟他搭话:“走不成?老歪,我想听完美的解释。”
老歪哼了一声接着睡,没给果子任何解释,只留下那句预言一样的梦话。
梦话成真了。
二、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故事要从果子休学讲起。
实验小学五(1)班劳动委员果子因病休学了。这个病说起来简单——果子的肺虚弱,需要更清新的空气。爸爸妈妈商量,准备在郊区找个特长班,顺便解决照看果子的难题。果子嚷嚷着,不学乐器不学美术,要学就学学木工,搭积木最有意思。妈妈反对,理由是这个想法太古怪了,你看看别人家孩子谁学木工啊?爸爸却赞同果子的古怪想法,很快联系到技工学校的姐夫老歪。老歪正在山里带实习生,不太欢迎一个小孩儿来山里学习。但医生居然支持这个方案。医生认为山里空气清新,利于果子的肺病康复。妈妈就又妥协了。当天,爸爸便带果子到了宝石沟,在大悲寺找到老歪。爸爸塞给老歪两瓶酒,老歪咧嘴笑了,收下酒也收下了果子。老歪是爸爸的姐夫,果子应该叫他姑夫。老歪却不许果子叫姑父,只许叫老歪或者师父。原因很简单,老歪不喜欢“姑父”这两个字。
前两天,果子没心思学木工。木工跟搭积木不是一回事。
果子的心思全在宝石沟。果子读过一本小说叫《金银岛》,岛上确实藏着金银财宝。那段时间,果子做梦都想去金银岛挖财宝。金银岛太远了,宝石沟就在眼前。果子野心不大,只想弄三块宝石:一块给妈妈,一块给老师,一块给学习委员佳佳。第一天,果子找到一块比较好看的白石头。果子问老歪,这是宝石吗?老歪用笑声回答果子。果子明白,这是嘲笑,既嘲笑白石头,也嘲笑他。第二天,果子找到一块更好看的青石头。果子去问木工队,这是宝石吗?所有人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说果子财迷心窍。果子的淘宝计划落空了,但是他了解了宝石沟的概貌。他爬上大悲寺正殿的屋脊,踮起脚便能俯瞰整个宝石沟。这里四面环山,出口偏北,一条柏油路像一道墨迹,连接着远方的小镇。他和爸爸就是经由那座小镇,顺着墨迹进入宝石沟的。
第三天下午,老歪嚷嚷着“上课啦上课啦”。他拎出一个箱子,从箱子里取出工具,一件一件介绍给果子。
“这是斧子。”
“斧子你好,我是果子。”
“这是凿子。”
“凿子你好,我是果子。”
接下来是锤子、刨子、锛子,还有卷尺和墨盒。大小工具不吭声,一律银光闪闪地盯着果子,可见老歪对它们的照顾多用心。
“这是刨子,这里插着刨刀。以后你得跟它打交道。”
“刨子你好,我是果子。”
果子已经眼花缭乱: “老歪,当木工挺好啊,这不都是玩具吗?”
老歪严肃地说:“纠正你一下,是工具,不是玩具。考考你,锯是谁发明的?”
果子张嘴答道:“鲁班。”
老歪笑了:“鲁班是标准答案。还有人不同意,说锯是孟庄子发明的。这位老祖宗还发明了凿子。”
果子说:“我们老师说,标准答案只有一个。”
老歪又纠正道:“果子你记住,答案不止一个,有时候是两个、三个,还能更多。老师也不止一个,在学校有其他老师,在大悲寺我是老师。”
果子说:“我不喜欢提问,也不喜欢答案,我喜欢工具。嘿嘿,那个木箱子也好玩儿。”
老歪很高兴:“你现在是木工学徒,可以天天摆弄它们。”
从看到这些工具开始,果子真心迷上木工了。
三、四周的動物
四周的动物也来了,三天两头儿来大悲寺溜达。木工队的工友们都说是果子招来的。老歪竖起大拇指,夸果子是有魅力的徒弟。
果子谦卑:“论魅力,赶不上您,老歪……”
老歪说:“师徒俩别互相吹捧。”
果子说:“您先吹的。”
老歪说:“好了,换个话题。别惹它们,跟它们交不上朋友,相安无事最好。”
果子也没指望跟它们交朋友。它们看似很近,其实很远。
第一个来访的是蛇。果子蹲在帐篷里磨刨刀,大殿的屋檐下挂了两根绳子,一根粗一根细。果子扔下刨刀冲出去,想荡个秋千。果子伸手抓住粗绳子,再抓细绳子,细绳子自动卷上去,缩进屋檐的缝隙。果子正犯糊涂,缝隙里探出一个三角形的蛇脑袋。蛇只想告诉果子,我跟一根绳子比身材,你来凑什么热闹?你发现没有?我比它苗条!果子大吃一惊,原来山里的答案确实不止一个,比如眼前的绳子,可能是绳子,也可能是蛇。蛇当晚就离开了大悲寺。蛇回去就跟伙伴们宣传了,大悲寺的屋檐上没山雀,有个很傻的男孩。
第二个来访的是狐狸。果子被噩梦吓醒,天没亮就走出帐篷解手。这时,狐狸正绕着木塔转圈,处于极度的烦躁之中。狐狸犯了错误——一只老鼠钻进木塔下的墙根,不见了。狐狸便坚信,顺着墙根就能追上老鼠,这是一顿不错的早餐。于是,狐狸便不停地绕圈。狐狸转了三圈之后发现,它遇见的是一堵特别长的墙,没有终点的墙,一圈一圈,前面永远在前面,两侧永远是重复的东西。右侧是墙,左侧依次闪过寮房、台阶、香炉、砖头……循环一次,左侧还是寮房、台阶、香炉、砖头。狐狸先是惊讶,第三圈便在重复的运动里找到乐趣,第五圈便乏味了。果子站在帐篷外面,狐狸停下脚步,发觉已经昏头涨脑,然后摇摇晃晃跑了。狐狸感谢果子,不然它无法走出这个怪圈。果子指着狐狸的背影,自言自语:一只眩晕狗!狐狸朝南山坡跑去,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沿着塔基往前走,前面的情况是重复的?狐狸一直没明白。
果子告诉老歪,早晨他看见一只狗,胆小、很瘦,绕着木塔兜圈子,迷迷糊糊的。
老歪认真地看着果子:“那不是狗,是狐狸。那家伙来过一回,叼走我一只手套。你说说,手套像好吃的东西吗?那家伙确实迷迷糊糊的。”
大虾喜欢接话:“这事跟眼神没关系。人家冒险进来一趟,不能空手回去,叼走一只手套不是挺充实的吗?”
老歪瞪了大虾一眼:“狐狸充实了,手套空虚了,一只住庙,一只住狐狸洞,分居了。”
大虾噌噌爬到屋脊上干活儿去了。木工队又要开工啦!
蛇和狐狸,一闪即逝。秋风吹来一群大鹅,起早贪黑在山下的银河水库大声唱歌。果子冲进工地,兴奋地讲这个事情。木工队的工友们却个个面无表情,包括表情丰富的老徐头在内。
果子尴尬了。
老歪伸出拇指在刨刀上面试试,朝果子招手:“拿回去,还得磨。”
果子学木工也算正式拜师,可老歪只让果子磨刨刀。这把刨刀磨十天了,还不合格。果子几次想放弃都被老歪一顿训斥。老歪跟果子说了,磨刨刀是木工学徒的必修课,要天天磨。果子想不通,木工队都用电刨子,还磨手工刨子干吗?老歪不负责解释,只负责给徒弟布置任务。遇见这样的师父,果子算是倒霉了。
果子回到老歪身旁,接过刨刀,还是不甘心,把消息又告诉老歪:“水库来了一群大鹅……”
老歪压低声音说:“不是大鹅,是大雁,从西伯利亚来的,在这儿住十来天就往南飞。每年都有这个节目,你兴奋啥?”
老歪没有大声说出来,是为了给果子留面子,不让他在众人面前再尴尬。果子的脸唰地红了,他的没见识一再被曝光,都没脸再住下去了。进山之前果子没抬头看过天,他太忙了。白天在教室盯着黑板,晚上回家盯着作业,上学和放学路上盯着红绿灯和车站牌。要不是进山跟老歪学木工,他只在电视里见过大雁。
老歪便问果子:“你知道它们准备飞到什么地方吗?”
果子尴尬了:“我是徒弟,不可能啥都知道。”
老歪的眼睛亮闪闪的:“你乱说一回,为师恕你无罪。”
果子心一横,把百度来的知识用上了:“湖南,雪峰山……”
老歪扑哧一声笑了,扭头看着屋脊上的工友。大雁不一定都飞到雪峰山,但是这些工友一定要去雪峰山,为这个行程他们商量好几天了。
四、大雁南飞
大雁南飞的第二天,工友们开始打点行装。果子从大虾口中得到重要的信息。
“木塔还没修好,要去哪儿啊?”
“明年春天修木塔。哎,你又不是和尚,急什么?”
“我想知道你们去哪儿,不行吗?”
“大雁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我听说大雁去湖南了,湖南有座雪峰山。网上说,大雁能越冬的地方多着呢。你们走得动吗?”
“巧了,我们也去湖南,也去雪峰山,山上有六座木屋等我们去造。”
“你们跟大雁同路,它们刚走。”
“它们在天上飞,火车在地上跑,说不好谁先到。”
大雁南飞的第三天早上,接站的大巴开进大悲寺。这个早晨比平时安静,锤子不磕头作揖了,电锯不咬牙切齿了,工友们不说说笑笑了。大悲寺的寂静就从这个早晨开始,整个宝石沟也消停了。四周的鸟兽惊呆了,紧紧闭着嘴巴,生怕发出多余的响声。
这么多人一下子都走了,果子有些惆怅。
果子挤进大巴,跟南行的工友们絮叨:“你们追不上大雁。它们会飞,还是提前飞的。”
老徐头揪了一把果子的耳朵:“老子有高铁,比大雁飞得快!”
老徐头身边坐着大虾,大虾扯住果子:“跟我们去雪峰山造木屋,一样学木工。”
大虾搞得果子心里乱七八糟的,果子赶紧下车,再不下来,他真要去雪峰山当徒弟了。
选自《猫冬记》,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主编点评
作家薛涛以凝练的语言、富有地域特色的表达方式叙述了男孩果子在宝石沟里“猫冬”的趣味生活。故事生動,富有个性,具有幻想色彩又留有一定空白,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让他们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