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很后悔没借部车子开来亚凯市。她在巴士站转了一阵才找到表舅说的七路巴士。站牌下的木头凳上坐着一位大块头的黑人老妇,一头鬈发藏在一顶红黑相叠的绸帽里,下圆上尖,颠巍巍像顶了座塔。
“咳!”敏敏微笑地向先到的候车客打声招呼。
老太太很友善地对敏敏露齿而笑,脸上皱纹前一浪一推后一浪一地铺展开来。她热心地给敏敏腾座位,并拢了脚下一双圆头粗跟的旧皮鞋,玻璃丝一袜下曲张的静脉若隐若现。
敏敏友好地搭讪了一句:“等了很久吗?”
“还好,我也才到。”老太太盯着敏敏的脸瞧了一回,和气地问道:“韩国人。”
“我长得很像典型的韩国人,对吗?”敏敏有些忍俊不止,故意不置可否地反问一句。自己一张娃娃脸,曾被美国同学错认做东瀛客,却还是头一遭忝为高丽棒子的同乡,她好奇心起,有意逗逗这位黑老太。
“唔,不像中国人嘛!”老太太颇有自信地辩解:“至少不像我见到的中国女人。喏,我一日常打工的那条街上,中国女人衣着可时髦啦!出入当然是进口车——我告诉你,不是什幺日本车,清一色欧洲名牌!她们呀,上超级市场都穿戴得珠光宝气。天上要是洒点霜呀,好家伙,貂皮大衣立刻就亮出来!”
老太虽然饶舌,但不失风趣,敏敏也就姑妄听之。尤其是论及女同胞,她更不好插嘴。俯首自身,一件灰旧的圆领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白球鞋已呈灰土色,距离人家眼中的中国富婆模样,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0不过你说的中国人,”她还是希望有所区别,“指的是香港来的吗?”
“香港和台湾都有。信不信由你,我光从房子上就能一眼认出他们!”
“不会吧,你在开玩笑!”敏敏觉得好笑。这黑老太饶舌外,吹牛也不打草稿了。
“我绝不打诳!”对方得意地叠起了厚厚的双下巴,“你不知道,台湾人一来,总是大兴土木。那可都是一些五十万块以上,至少三房两厅的房子哪!但这些台湾人还觉得不够好,也不够大。他们把车库扩大,甚至再加层楼。你以为一营军人要开来吧?不,只住三四口人而已。有的房子一年竟有六个月空着,一浪一费着哪!”
敏敏不吱声了。表舅他们倒没听说翻修房子,却是不折不扣的“太空人”,一年来个两三回,住个把月玩玩而已。置产乃是为了维持永久居留身份,兼作投资度假用。
“香港人不同了。他们一来先砍树。几十年的松树,漂亮得像棵圣诞树呀,一眨眼给锯掉了!接着就筑起一道高高的水泥墙,把自己圈在里面。活像坐牢似的。
如果你走在人行道上,忽然被墙挡住视线,那八成是碰到一家香港人了。”
“是……吗?”敏敏虽有些迟疑,已深感惭愧了。“你说的那条街是……?”
“波顿街。”"”“什幺?那正是我要去的街嘛!”
“真的?但是,你不会住那儿吧?”老太太侧过脸来,一脸狐疑的,头上的帽子歪过比萨斜塔。“我一个礼拜上工好几趟,怎幺没见过你?”“我……也正要去打工。”她瞄一眼自己的牛仔裤,这个借口编得不算离谱。
“原来如此。”老太太兴奋地竖一起食指猜测了,“你是给……中国人做?”
“嗯。波顿街三十号。”
“唷,它的隔壁,廿四号,是我的一位东家啊!”
老人家惊喜交集,粗一壮的手掌同时重重地落在敏敏肩上。须臾,她又疑惑地缩回去了。
“可是,自从发生那件事后,这对夫妇就走了,房子没人住嘛。”
“唔,我去应征看守房子。”敏敏索一性一装糊涂到底。“告诉我,发生了什幺事?”
这时来了一辆空车,两人上去。敏敏紧挨着黑人坐,成心为表舅打听些消息。
半个月前,表舅一妈一午夜来电话,气急败坏地宣布:“亚凯市不能待了,种族歧视!”原来夫妻俩晚上十点多返家时,发现门前草坪上有一个烧焦的十字架。向朋友打听后,才知那是美国“南北战争”以后,白人种族优越主义者组成的三K一党一,用以表达种族歧视的恐吓手段。三K一党一自以十字架代表正义,在谁家门口烧十字架,即是大祸即将临门的警告。表舅报警后,警察答应全力量办,但舅一妈一还是坐立不安。
“我们没有对不起人家嘛。”她在电话中表示了无限的委屈,“又不是黑人,什幺地方得罪三K一党一了?”
“仅是一桩偶发事件嘛,他们却瞎紧张!”老太太的脸上又漾出了一片波一浪一,幸灾乐祸似的。“你知道吗?当时警车就来了几辆,又是记者拍照,挨家采访……有些中国人呀,吓得门都不愿开了。我们平常怎幺说的?对了,茶杯里的风波!”
“这幺简单吗?”敏敏表示异议。“我还以为,波顿街有三K一党一出没呢!”
“瞎说八道!不过是几个男孩子……”说到这里,老太太赶忙伸手捂住嘴巴。
定了定神后,改口说:“我猜想——只是猜想——是小孩子闹着玩的,不值得大惊小怪。”
“是吗?年轻人真是顽皮。”敏敏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动声色地聊下去:“你倒说说,他们干嘛开这种玩笑?”
“谁知道?不过我有一次听到一个东家的孩子在电话上和同伴聊天,说什幺三十号的男主人在草地上浇花时,随身带着无线电话。浇花还打什幺电话,那不是有意在炫耀自己先进和富有吗?还有……说的又不是英语,别是外星球来人……又是什幺,哦,发报机在响,另一位英国特工(零零七)?唔,没两天吧,地上就出现一具烧焦的十字架。其实呀,那天晚上,我正好在廿四号家看孩子,嘻嘻,谁干的……”“你告诉警察了吗?”
“我说小一姐,你当我是打小报告的人?”
“对不起。”敏敏诚恳地表示了歉意,还伸出一只手亲切地搭在老太太肩上。
“”果然是小事一桩,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也不会去说什幺,你放心。
她暗自庆幸,幸亏坐了这趟巴士,原来不开车竟大有好处。表舅他们一定乐于知道真相,也管保不会追究。学会了睦邻之道,他们只会由衷感激黑人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