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台

时间:2017-04-24 16:47:51 

陈学昭

陈学昭(1906~1991),浙一江一海宁人,女作家。着有散文集《寸草心》、《烟霞伴侣》、《如梦》,短篇小说集《土地》,长篇小说集《工作着是美丽的》等。

星期日的午后,曙天女士与衣萍先生来邀我去阜成门外骑驴。漱六女士问我去不。我说:“想去,只不过有些心怯,怕跌跤。”“不要紧的,”曙天女士说,“你骑过绍兴到兰亭去的驴子,这是一样的。”漱六女士是有许多工作的,并有杂碎的家务;她很难得出去玩几次时,总要这里交代一下,那边关照一声,这样在我是办不到的;至于曙天女士呢,活泼而又善辞令,虽然我不能常常与她一交一接,而发现她更多的长处,即在待人接物上,处处流露出阔大而有经验的种种。我想,像我这样软绵绵的一个人,或者永远不能改善了罢!但眼前左右,都有着这些值得我颂赞的人。

我们直坐车到阜成门,下了车,刚出城去,在那城墙下见有许多石匠,在凿石块,如在广安门所见一样,我一时竟不能猜知他们是将成就些什幺工作,他们的工作是远大而且悠久,惟有这些叮叮咯咯凿石的声音如街乐一样的振荡我的耳鼓,使我立刻想到游玩与工作,我的小小的书桌上还堆着几十本的文卷,我的白皮箱上还积着数月不曾翻一翻的青面书本,然而这些时日是怎样过去的!我曾留着些什幺呢?我的工作不能如他们石匠一样的凿成半块的或一块的成规成矩的石子,我有时候剩着无聊的感叹,有时候转在沉闷的圈子里……人生呀!人生呀!这是我的人生幺?

出了城门,雇了四只驴子,大家坐上了,巍巍地过了环城铁路的轨道,渐渐的落乡了。我骑的驴子走得较慢。驴夫说:“它疲倦了!”驴夫没有用鞭去打它,我也只是宽宽的拉住绳子,让它慢慢的走。“贪看沿路的景色,处处担搁,又落后了!”我这样想。这时候,他们三位连人带骑都没有形迹了,泥路是低陷得像山道一样,有些又是十分高起的,总是狭隘而且曲折。远远的望着疏疏落落的人家,茅屋,麦垄是稀稀的,前面是远远的青山的影,秋一阳一却在后面照着我呢。

过了望海楼村,一拐,他们却停鞍在等我咧。我们如像久别初逢时的惊喜,大家“呀!呀!”的喊起来了。“快要到了!”衣萍先生说。固然,又只是一拐,过了石桥,就在那大树下,停住了,大家下来。

一泓碧水岸旁有无数的枯黄了的芦荻,在无风亦无浪的河边,它是寂寞地,孤凄地轻轻地摇曳着。我看着这幺样的平波浅水,远树斜一阳一,不能自己的使我想到旧游;我想徽河,想兰亭,想西湖,都在我梦寐似的沉醉里。

沿着河边走去,树的倒影里闪动着人影,望着对堤的一带垂杨,绿叶辞去了的故枝,零零落落的残叶,深黄的,淡黄的,朦朦的如像浮泛着的薄云,然而一片浮燥的黄土,在这里,已是不易完成春天的幻象了,何等潇洒的清秋呵!

为要过石桥,重又走上麦垄来,刚才河里的人影,现在是在秃树之影下了。石桥是十分古旧,但式样我是罕见,在一边似乎还留着石栏的痕迹。过桥,驴夫们正坐着谈天,我们便进花园去,就有上钩鱼台的石级,“去罢?”大家彼此问。“不去也罢!”这幺一来,终于便走过去了。我爱游玩,但对于新鲜的景物,我却不愿像猎者一样的去搜寻,像对于他们的野禽。我为欢喜留着不尽的爱好,无限的趣味,我愿意在朦朦之中去想像它,反正我是不想用科学去实验,也不想用功利去衡量,只是这幺远远的近近的欣赏着。

呀!寂寥庭院!这样的寂寞的庭院,个径里长着青苔,小桥上积着灰尘,四处亭榭均深深的闭着,衰草与残花乱乱的堆着,人去屋空,不意令人想到历来的所有的盛衰,诚是“人无千年好,花无百日红!”何其匆匆!几片落叶随地簌簌的飘下,几株枫树,几许枫叶,在夕一阳一里闪闪的映出金光。

踯躅的出了园门,我的心空泛泛的又起了无可言说的怅惘,仿佛记着母亲罢?病睡着的母亲,常说日长如年,叫人心焦。三四年前我可怜的,还不知道什幺叫心焦。辛弃疾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爱上层楼,怕上层楼,却道天凉好个秋!”现在似乎在早上看着太一阳一升起,晚上又墙角边慢慢的移去,这些情景,都会引起心灵里的空泛,然而我是常常离别着我的母亲,我也不知道为些什幺?“为名利乎?为权势乎?我皆不得而知也。”他乡久客,几成习惯,无羁似的马,我愿放步的走遍全世界。

骑着驴子,缓缓地归来,两旁的景色这幺的多情而留恋呀,然而我还有工作,须像石子一样的去凿呢。我也不希望凿得成方或圆,但凿得怎样就成怎样。这时,秃树含烟,暮霭更深沉的罩住了。

1925年11月15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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