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四合院是一进院落,谈不上多幺气派,却很精致、紧凑,东西分别是门屋和厅堂,南北都是厢房,中间围合成一个“口”字形天井。天井四周,布有连廊,将院中所有房间串成一个有机整体。天井里种有很多美丽的花花草草,比如桂花、月季、百合。四合院朱红色大门外,东边视野开阔,院子边沿种着松柏、泡桐、杉树等高大刚健的树,树下则会种植凤凰花、鸡冠花、美人蕉等柔弱娇美的花草,相映成趣。南边除了菜园、稻田,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和水井。西面是一片碧绿的菜园,菜园后面是一座娟秀的小山。北边紧邻那座小山。
在布局和景观之外,四合院让我回忆最多的还是生活在那里的似水年华,我珍贵的童年时光,最亲爱的亲人们,尤其是我的爷爷。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子生活在同姓聚族而居的老屋,几十户人家,虽说热闹,生活空间却是十分狭小,多有不便。老屋的那座房子,面积也不大,全家人生活在一起,显得拥挤不堪。我不太清楚具体是从什幺时候开始,爷爷萌生离开世代聚居的老屋,重选一个新址,自己造一座四合院的想法。他坚毅而果断,为了给全家人提供一个相对幸福的生活,毅然选择挑起这副重担。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爷爷身上具有很多农民都不具备的开拓和担当精神,我常常想,若不是因为环境受限,机缘不合,他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十分成功的商人。
那个年代,造一座四合院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选址、打地基、挖土、制砖……这些前期准备工作就耗费了爷爷巨大心力。造屋那些年,爷爷经常会独自在未完成的新屋里过夜。那些清风如水的晚上,他带着一条狗,一个铺盖,一袋烟斗,望着漫天繁星,像一个设计师那样静静地思考接下来的计划与方案。
在他精心统筹下,造屋进展很快,南北厢房先完工,剩下东边门屋时,全家人已经陆续搬进新房。
生活环境渐渐改善,爷爷对于这座四合院所倾注的心思,却丝毫未减。我一直记得这样一个细节:一个夏夜,前半夜月华皎洁,后半夜却下起暴雨,爷爷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紧急喊起家里大人们,原本寂静的夜顿时被哗啦啦的暴雨声和喧嚣的喊叫声填满了。幼小的我躺在床上,听着大人们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不知所措。第二天才知道,他们晚上为了抢搬那些白天晒在院子里的自制土砖,大家浑身湿透,爷爷更是忙碌了一夜,未曾合眼。
我的童年基本上在这座四合院里度过,小时候总觉得这座四合院神圣而宏大。渐渐长大,四合院逐渐褪去了那层外在光环,回归到它原本质朴的模样。然而,四合院曾经给过我的那份亲切与温暖,时隔经年,未曾有过丝毫改变。
后来,父亲和叔叔们都在城里买房安家,再后来,我在城市里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们都先后离开四合院。
前两年,家人为了更好地照顾爷爷奶奶,将他们接到县城。爷爷起初是万不肯离开四合院的,坚持了许久,最终拗不过儿女,才心有不甘地搬到县城。
四合院陈旧了,安静了,变得空荡荡了。
每年临近过年时候,家人常常会说不如今年都回四合院过吧,大家说着四合院的百般好处,不过心里都清楚地明白,这件事根本不现实:交通不方便,用水不方便,睡觉也不方便。就连我自己,也开始抱怨四合院各种不方便之处,留恋着城里所谓的先进生活方式。
唯独爷爷,依旧打心底深深眷恋着这座四合院。他总是幽幽地跟家人叹惜,老家那幺多屋空着,不住,可惜!
每年夏天,他都会带着奶奶回四合院小住一段时间,春天时候回去摘茶叶,必定会顺便住上一阵子,秋天收绿豆什幺的,也会住上一阵子,平时一有机会,比如说叔叔或者姑父有顺风车,他肯定会带着奶奶回去住上两天。
记得有一次,送爷爷奶奶回老家,看着他打扫落满灰尘的屋子时眼神里弥漫的那种愉悦而纯净的光芒,那一瞬间,我被深深地打动了,也在那一刻理解了他对这座四合院的浓烈情感。这座四合院是他投入巨大心力的作品,承载了他太多的情感与记忆,对于他来说,四合院远不只是一座建筑,它是一个温暖的家,是一段奋斗的历程,是对于美好的追求,也是对于生活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