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下午,我在学校阅览室里翻阅《读者》杂志。有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斜射在大大的书案上,阳光静静的,人亦静静的。看《读者》我习惯先看目录,看目录我习惯先看作者。胡兰成,这三个字,让我的目光凝驻,心,不由地轻一颤了一下。再看文章题目,是《我身在忘川》。
我身在忘川
爱玲:
我坐在忘川的湖边,看微风拂过,湖面浮着枯黄的柳叶,柳枝垂落水面,等待着风给予的飘落,那是种凋零的美。风的苍凉里,我听到了那款款袭来的秋的脚步正透过水面五彩的色调,荡漾而来。湖水的深色给人油画的厚重感,那天边的夕阳,是你爱看的。不知道你经常仰望天空的那个窗台,如今是何模样,如今是谁倚在窗边唱歌。
我常以为,天空是湖泊和大海的镜子,所以才会如此湛蓝。我坐在这儿,静静地等你,我的爱。而你,此刻在哪里呢,真的永不相见了幺?记得那时,我们整日地厮守在你的住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爱玲,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想想也是好笑的,到现在我还无法解释当时的鲁莽。在《天地》上读了你的文,就想我是一定要见你的。从苏青那里抄得了你的地址后就急奔而来,得来的却是老妈妈一句:张小一姐不见人的。我是极不死心的人,想要做的事一刻也耽搁不下,想要见的人是一定要见的。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当即就立于你家门口写下我的电话和地址,从门缝塞一进。
你翌日下午就打电话过来,我正在吃午饭,听得电话铃声,青芸要去接,我那时仿佛已感应是你的,就自己起身接了。你说你一会儿来看我,我就饭也不吃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吩咐青芸泡茶,只等你来了。我那时住大西路美丽园,离你家不远,不一会你就来了。我们一谈就是五个小时,茶喝淡了一壶又一壶。爱玲,你起身告辞,我是要坚持送你归去。二月末的天气里,我们并肩走在大西路上,梧桐树儿正在鼓芽,一枝枝蠢一蠢一欲一动的模样,而我们,好得已经宛若多年的朋友。
翌日一早,忍不住地一睁开眼就想要见到你,我打电话去,老妈妈接的,说张小一姐忙了一一夜,在休息。但我还是很早就去了,从电梯管理员那里拿了报纸,坐于你家门口的楼梯上等你。老妈妈开门出去买菜,见到我,一定要我到屋里坐,我怕扰了你,还是坐在楼梯上安心,直到你醒。你从门洞里歪出半张脸,眼睛里看得到你是欣喜的,这是我希望得到的回应。换了鞋,跟在你身后进了房间,你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当时我就想:“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爱玲你的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什幺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变为金石之一声。”那天,你穿宝蓝绸裤袄,戴了嫩黄边框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你给我倒茶,放了糖的,才知道你原是跟孩子一般极喜欢甜食的。此后的数日,每隔一日,我是必去的,到后来竟是止不住地天天要去了,而你也是愿意见我的。我们整夜整夜地说话,才握着手,天就快亮了。
这样,有半年光景,我们就结婚了。可是世事布下的局,谁能破了?
之后,因时局发展,我又辗转武汉,在那里认识小周,自此背信于你。可是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人人都要疯掉了。次年,日本无条件投降,我被划为文化汉奸被政一府通缉,到温州老家避难,与秀美成婚。你来看我,要我于小周同你之间做出选择,我不愿舍去小周,更不愿失去你,我无法给出选择,你在大雨中离去。间隔没几日,我又回到上海,去你那里,我们再不像从前那般亲近,甚至我轻一触你手臂时,你低吼一声,再不愿我碰你。我睡了沙发,早晨去看你,你一伏一在我肩头哽咽一声“兰成”,没想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面。我起身离去,回到温州。数月后收到你寄来的诀别信,随信附一张三十万的支票,是你的《太太万岁》和《不了情》的剧本费。
自你与我分手后,我依旧是每写一文都要寄予你,直至写成《吾妻张爱玲》后,你把我寄去的所有书信原址退回。想我是不自量力的,而你是说到做到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再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爱玲是真的不喜欢我了,那个“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爱玲不见了。爱玲,记否我们初见时我写给你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如今看来,我终究是不能明白你的。你原是极心高气傲的,宁可重新回到尘埃之中,也不甘让我时时仰望了。之前我竟一直愚笨到想你永远是我窗前的那轮明月,我只要抬头,是时时都能仰望见你的。
忽儿又想起那日你对我说:“我自将萎谢了……”不,爱玲,我立时慌张起来,你要好好的。我去找你,熟悉的静安寺路,熟悉的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矗一立门前,门洞紧闭。我曾经无数次地在门洞打开后看到你可爱的脸,可是你毕竟是不在了。六三室的妇人粗声对我说六个月前你已经搬走。我想象不出那一屋的华贵随你到了哪里,那一层金黄的阳光如今移居到了哪儿,还有那随风翻飞的蓝色窗帘遗落在何处。离开的时候第一次没走楼梯,我在这昏黄的公寓楼梯间里隔着电梯的铁栅栏,一层层地降落,仿佛没有尽头,又恍惚如梦,我仿佛是横越三世来见你的,而你却不在。
想你于我之间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你是一直清醒着的,而我……
梦醒来,我身在忘川,立在属于我的那块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爱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爱玲你在哪儿,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读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我身在忘川》一如《今生今世》文笔轻灵圆一润,清嘉而又婉媚,是我喜欢的文字风格。知道他是个朝秦暮楚的荡子,但,这封深情款款的情书还是深深打动了我。连读了三遍,读到最后竟是泪水涟涟。
“唉”轻轻叹一声,起身踱到窗前。窗外,天空中没有鸟,也没有云,干干净净的一片灰蓝。花池里,几朵枯萎的月季花战栗在冬日的枝头,犹如枯萎了的爱情。
思绪飘飞,隔了七十年的光阴,去揣想胡兰成,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无疑,肯定是个美男子,若罩一袭长衫,则飘逸俊雅,若着一套西装,则潇洒倜傥。只外形,就足以吸引女人了。他还是一个才子。有文才,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散文别开生面,堪称翘楚。有口才,若和男人交谈,他会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若和女人交谈,他懂得女人心思情怀,他知道你想听什幺,他就说什幺。大凡才子都风一流,风一流的原因就是才子都多情。胡兰成就是一个多情的人,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爱上一个女人,他的情意会随其行踪而改变。很多人都骂他薄情,与其说他薄情,不如说他多情更合适。他喜新不厌旧,他对女人情虽不专,却也不伪,他对遇到的每个女子都是用了心思和真情去爱的,只是他爱的人太多了,慧文,英娣,爱玲,小周,秀美等等,在他心里都“亦是好的”,而这些女人也都心甘情愿地飞蛾赴火般飞至他怀。美男子,才子,浪子,这大概就是胡兰成吧。对这样的一个男人,有多少女人能不动情呢?
隔了七十年的光阴,去揣想张爱玲,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出身贵族,却经历坎坷,与剩女姑姑相依为命。都说她清高冷傲,我想那应该不是清高冷傲,她只是不善言谈,不喜欢和陌生人交往。有时候她稚气羞涩,有时候却又人情练达。喜欢钱,所以有时候显得自私。喜欢奇装异服,身穿自己设计的衣服,以特立独行的姿态,惊艳了上海滩。自幼才情过人。也许是因为生计,也许是因为想出名,拿起笔来写小说,凭借与众不同的华丽颓废的文笔,一炮走红,成为三四十年代上海文坛的一朵奇葩。一个传奇的旷世才女。
不寻常的两个人,成就了不寻常的一段情。隔了七十年的光阴,遥想那繁华的旧上海,那段令人唏嘘的爱情传奇。在大西路的美丽园里,张爱玲和胡兰成初见,是胡兰成的什幺让张爱玲这个不平凡的女子一见倾心?是胡的博学多才口若悬河,还是胡的善知女人心?竟让张爱玲和一个初次相见的陌生男人一谈就是五个小时。
上海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里,那些耳鬓厮一磨卿卿我我的岁月应该是很甜蜜的吧,那应该是张爱玲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们握着手彻夜长谈,他们在阳台上相拥着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张爱玲穿着绣着双凤的绣花鞋,为爱的人沏茶做饭,眼角眉梢溢出的幸福喜悦,让张爱玲变得更加风情万种。
沉浸在爱河中的张爱玲便以为这是一世了,岂知这只是一时。这个滥情的荡子注定给不了她安稳。
爱有多深,思念就有多重。张爱玲辗转得到胡兰成逃亡的地址,千里迢迢去温州寻夫,看到的却是胡兰成已和范秀美同一居。小周的问题还未解决,又冒出了一个范秀美,胡兰成令她伤心欲绝。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张爱玲还是无法割舍胡兰成。漫步在温州城的小巷里,张爱玲停下脚步,问胡兰成:“周与我,请你选择。”潜台词是,如果你舍弃小周选择我,我就原谅你对我曾经的背叛,我们还是夫妻。是怎样的爱恋,让一个才女放下自己的骄傲,如此卑微地爱着一个男人?然而,胡兰成回答:“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安不上取舍的话。”他终是不肯选择。
伤心已极的张爱玲带着一颗破碎的心,雨中离开了温州。回到上海,她很快给胡兰成寄去一封信,“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个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涕泣久之,可知张爱玲的伤心有多深有多苦。
一九四七年一月的一天,四处避难的胡兰成突然回到了上海张爱玲的住处。是夜,胡兰成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张爱玲躺在卧室的床上彻夜不眠,泪水点点滴滴地滑落。翌朝天未亮,胡兰成起来到张爱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俯下一身去吻她,张爱玲从被窝里伸出手抱住胡兰成,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胡兰成不回头也不留恋地走了,任那朵为他低到尘埃里的花,孤寂的哭泣。这是他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相见。
真的是世事布下的局?还是人心善变?恩爱如蜜的情缘就这样搁浅在了岁月的沙滩。承诺似风,誓言如烟,“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终成徒然。
一直为张的爱情遭遇感慨,自小看破红尘,却也绕不过情劫。读了胡兰成的《我身在忘川》,心中释然,因为知道了胡兰成是真的爱过张爱玲的,虽然短暂如流星,但毕竟爱过。因为爱她,生前无望再破镜重圆,也愿意死后在忘川河畔等着她,他的三生石上,只刻着张爱玲一个人的名字。可见,胡兰成爱的女人虽多,但他最爱的还是张爱玲,其它七个女子,在他心目中,到底是不及张爱玲的。虽然胡兰成背叛了他和张爱玲的婚约,但从这拧伤成字哀婉的低诉中能看出胡的懊悔,不然,不会有“梦醒来,我身在忘川,可是看不到爱玲你在哪儿”的痛,不会有“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的悲。
莫问孰是孰非,爱情里没有谁对谁错。虽然我们对爱情的终极渴望是矢志不渝、携手终老,可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能有一段时间的相知相守,便是红尘中的福分吧。在这一生中,刻骨铭心地爱过,忘我地付出过,纵然只有一次,纵然最终劳燕分飞,但也不枉此生。和有情一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