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麦田地
风打着摆儿。麦草露着尖儿。雀儿飞身掠过一片平滑的麦浪。把自己同庄稼一块种进田里的农人,就等着聆听这个蛰人的喜悦。麦子黄了,采收是农人一路跟进的心跳。麦浪底下,那一片片静静的麦田地,始终专心致志地拨弄着日子的串珠,细数麦子的心声
路过
细究起来,我只能算是麦田里一个匆匆的过客。麦子的收成与我无关,又紧连着我的心跳。
我渴望离开土地。确切地说,是我渴望离开农村,渴望过上一种与劳动(准确地说是体力劳动)无关的生活。这是在我刚学着懂事的时候,父母最早灌输进我脑子里的信念,它已经变成我生命的细胞,深深地印在心上。父母对我说:生在农村苦啊!整天打交道的只有一个脏、一个累。
于是,我渴望城市里一片净洁的蓝天。
掮着铁锨进地去劳动,我头抬得老高,仰着脖子膜拜远方那一片蔚蓝,直到把自己的脖子也拉得生疼。这时候已经钻进土地,脚下是那一片引起父母憎恨的麦田地。父母把自己一辈子的青春都种在了这里。如果我也学他们的样子,在他们撬过的地方,去抠下土地一颗板牙来,这是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我把铁锨深深地插进土地,目光必须随着落进土地,这一铁锨,我是把积攒起来的怒气全部发泄了出去。我感觉出父母看着我的样子会心地笑了。同时我觉着土地也笑了,它在嘲笑我的浮浅。
终于在一个收成的季节,我背叛了土地。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可我感觉不来,我只是觉着浑身来劲。父亲因为我昂贵的学费驻扎在城里某建筑工地卖力,我便学着父亲的样子,拿起镰刀,挥开麦浪深处轻浮的躁动,揽进胸怀大把大把的阳光。同时在背麦的时候,尽量把身子躬成太阳的半个脊背,与太阳平行就不觉着累了。
母亲一个劲地鼓励我,夸我干活卖力。我不明白曾经是十分憎恨土地的母亲,看着我在土地上劳动,竟然会表现出亲切的、赞赏的笑容和眼光。这一年我与母亲一同割麦,我发现母亲对待麦子的感情,很细心、很热爱、很诚恳、很执着。像对待我一样,精心呵护每一粒麦子,轻轻地收拢麦秆,轻轻地拿镰刀割断麦子的经络,轻轻地捆扎,轻轻地背回家,轻轻地堆码成垛,仿佛生怕有一个细节太过生便会碰痛麦子。
原来,父母并不憎恨土地,他们很是热爱脚下这一片供给人们养分却不需要任何回报的麦田地。就像他们自己,同样会把全部的情感,毫不保留地奉献给子女。
忙完这一茬,我便理直气壮地离开了土地。我的父母,以不变的姿态,在那一片麦田地上,继续开采他们的笑容——每一个采收的季节,他们的渴望会化成蝴蝶般的笑容。我路过那一片麦田地时,只留下他们笑过之后剩余的那一个长长的尾巴。静静的麦田地,在同样静静的阳光下静静地呼吸!
做一只掠过麦尖的雀儿
麦子迎风舞蹈的时候,最寂静的是根下的麦田地。
麦子会有人思念,有人赞美。麦田地只能把欣赏留给自己,人们最关心的,仍然只是田地之上迎风舞蹈的庄稼。我路过一片麦田地,从车窗外看到一抹静默平滑的麦浪,碧绿的麦浪。麦子已经开始抽穗,辛勤的蜜蜂踩着麦子的肩膀低低飞翔,是包裹在麦穗底层蓬勃的麦香吸引了它们——它们敏锐的鼻子,已经嗅到麦子结实前的花香。
风儿轻轻吹着,撩起麦子穿着的睡裙。阳光伸出多情的手,轻轻地抚过麦子嫩靥的脸庞。有几只雀儿,独独立在麦尖上,似乎是在倾听,又似乎是在瞄着远方出神,更或者是和麦子在交谈着什幺。
我宁神远眺,仿佛听到了麦浪哗哗流淌的心跳。那一片静静地麦田地,全被这一片碧绿遮盖。麦田地的心跳,被麦子的心跳覆盖。麦子开心地笑着,被那些膜拜者神圣的目光高高举起,它再也不想说话。麦田地渴望说话,渴望有谁能够坐下来倾听,它只是听见自己呼唤的心跳。田地之上的麦子,早就高兴地忘了神,它只是用朝圣者的目光做下酒菜,在舞蹈,在歌唱。周围还有谁能够听见它的心跳?麦浪一重高过一重的碧绿早就覆盖了一切。
麦尖上的雀儿突然开始动了。它脚下的麦子,被它惊得露出睁得大大的诧异的眼睛。周围的阳光和静止了的空气,也突然被它惊地动了起来,迅即拧成一圈麻花。蜜蜂还是贴着麦浪低飞,它寻找麦香出神,忘了周围刚刚发生的一切。雀儿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立起身子,振翅飞了起来。它紧贴着麦浪,把自己低低地射了出去,平滑的麦浪被它飞翔的痕迹从中切了开来,转瞬又合拢了。
麦田地静静地看着麦子惊诧的眼神,嘴角挂上一撇轻蔑的嘲笑。它瞧着雀儿飞过的痕迹,简直看得呆了。我宁神细听,隐约听见那一片麦田地似乎在说话。它说:如果可能,我希望做一只掠过麦尖的雀儿。
尽量让麦草盖过头颅
到麦田里拔草、喷药、或者割麦的人,远远看去,像一群爬在麦田里的黑乌鸦。麦子的高度往往高过他们的身高,只给他们留下一个高高露出的黑黑的头皮。
这些农人很虔诚地,露着两只与枯树皮一般无二的手,把指头戳进泥土里寻找,帮麦田地捕捉头上的虱子。这一根根竖直的麦子的秸秆,多像麦田地长出的头发,很浓密、结实的头发。田地里长出的草,那是麦田地身上的寄生虫。因为有它的滋生,麦田地在搔痒的时候,往往就会抠掉自己的头发。喷药,那是给头发上护发素哩。等到割麦的时候,就是头发长了需要理发,在炎热的夏季,剃一个光头那是图一个清爽。
原来,麦子与麦田地是一体的,麦子只是麦田地身体里的一部分。怪不得,麦田地对麦子的滋养不图任何的回报。麦田地对麦子的渴望和呼声,并不要与麦子分家,好比一个父亲望子成龙一般心切,麦田地也是由衷地期望麦子能够笑到最后,而不是只图了一时之快,却忘记自己成长的信念,以至于被别人的膜拜冲昏了头脑,只记得手舞足蹈,而忘记自己之所以为一粒麦子的使命。
麦子之所以为一粒麦子,不仅要有站立的高度,更可贵的是要有坚韧不屈的决心和勇气,要能够迎风而不屈、冒雨而挺立。还要能够永远保持谦和的态度,当子粒成熟的时候,能够以谦卑的态度去迎接农人的采收。达而不骄,这才是麦子最难得、最高贵的品质。
就像麦田地,它总是表现得很随和。它的大度是能包揽一切而从不计较什幺,麦子需要营养的时候它供给麦子养分,却从不思任何回报,当麦子成熟农人要采收精光的时候,它只是回敬以随和的微笑。关于麦子的成长,它只是尽量地让麦草盖过自己的头颅,而把最饱满的果实,尽量地顶到最尖上让它出人头地。
最后的呼吸
刮光了麦田地的头皮,凉爽的秋风吹过,麦田地也禁不住会打一个冷颤,然而它却始能够微笑着、静静地保持站立,以一位老人般详和的目光,藐视曾经对它造成伤害的一切。
夏收之后,翻过头一遍地,地面仅剩的麦茬全部被喂进麦田地的肠胃。这是一撂庄农之后,留给麦田地仅剩的一点回报,包括大部分的麦草,也被农人运回了自己的家中。其实,如果能够刮地皮一寸进行采收,农人是连这最后仅剩的一点残羹也不愿意留给麦田地的。在农人看来,一撂庄农的丰收,功劳全是自己的,有没有土地倒无所谓,农人也不往深处去想。
麦田地只是静静地,以一种不变姿态,始终对农人保持着微笑。它全不在乎农人分给它的多少,有这一点残茬,在它看来也使它受宠若惊了,它也会觉着不应该承受。
其实,不只这些残茬,还有农人手底漏下的那些麦子,农人没办法不使它们遗漏。它们随着麦茬被塞进麦田地合拢的牙口,经过雨水和土壤养分的滋润,又滋生出新的生命,没几天便破土而出,把一片碧绿铺满采收之后的麦田地。
这是麦田地最后的一片呼吸。当麦田地咀嚼出喂进它口里的东西不对,还有颗颗饱满的麦粒的时候,它又把它吐出,顶出头皮,让农人看到它们新的生命,重新作最后的采收。但是,新生的麦子,终究不能满足农人渴望丰收的欲望,农人要在这一片麦田地上采收更多的喜悦。于是,终于在绿色几乎铺满麦田地的时候,农人又将土地新翻了一遍,那些刚发出的呼吸,就在农人强硬的铁犁之下,全部被逼回了麦田地的肠胃。麦田地只是静静地看着农人这个怪诞的举动,在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之后,就默默地接受了农人这个强硬的命令。它理解出农人的愿望,下一撂庄农,不仅仅是这些残粒所能完成的使命。
麦田地只是静静期待,它始终还是微笑着,静默着。它最终没能把夏收之后最后的呼吸吐出,因为它主宰不了生命的节律,缩短不了作物成长的周期。这是它最大的遗憾。就像父母没法改变我的命运。
新生
当麦子离开麦田地之后,以另一种身份又重新进入土地,那也是一种喜悦——新生的喜悦。
农人把一年的希望全部播进了土地,这里面埋藏着农人深深的信念。只有麦田地读得懂农人的这种信念,所以它从不辜负农人对它的期望——严格来说是对麦子的期望。同样,麦田地的期望,也只有从麦田地走出的麦子才读得懂。播种一周,麦田地就已经一片绿了。刮光了的头皮,又重新长出了头发。土地不间断地把养分供给麦子,供给它成长。麦子长的很快,不经意就掩盖了地皮。
在我离开麦田地,真正成为麦田地上一个匆匆过客的时候,我仍然还吃着用这种麦子磨的面做成的白饭。父母把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麦子磨成的白面,装进袋子给我捎进了城里,把剩下的黑面留给自己去吃。我的父母,多像那一片供给麦子成长的静静的麦田地啊!我到了城里,他们还是把宽大的臂膀伸进了城,来滋养我成长。我回乡下去的日子里,他们比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还要忙活,这让我很过意不去。作为一粒麦子,我怎能把麦子谦和的禀性都忘得一干二净?又怎能对滋养自己成长的土地不生出十分的崇敬与感激呢?
在城里转了一圈,我突然发觉城市并没有想象中的那幺美好。一粒麦子的进城,只是扎进土地更深的沉重。我是一粒麦子,我的根永远是在乡下。不管我今后在城里会走多远,我还是渴望乡下那一片静静的麦田地,那一片滋养我成长的静静的麦田地。
种了一辈子麦,父母最终也会把自己如同一粒麦子,种进麦田地里。我以及和我一样从麦田地走出去的那些人,不管他们的身份有多幺显赫,不管他们的身价有多幺高贵,他们死后最期望的落点,最终还是那一片静静的麦田地,那里有他们的祖坟。如同一粒麦子重新播种,埋进祖坟与先人团聚就是获得新生——这是一个人毕生最真实的幸福与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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