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的岁月
张新华
夜晚,一声火车汽笛的长鸣,又将我从睡梦中唤醒,并将我的心又一次带向远方,带向那段火车哐当的岁月之中。
第一次坐火车,是那年参军去部队。记得是在一个小雪飘飘的日子里,我们从老家的县城里出发,到河南商丘市登上了那列长长的火车,随着一声汽笛的长鸣和一声“哐当”的响动,火车徐徐启程了。因为刚穿上军装,又是第一次坐火车和第一次出远门,我内心是多幺的激动和兴奋啊!坐在奔跑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那移动的田野、行走的村庄、飞奔而去的树林以及一闪而过的河流,心如一只出笼的鸟儿,在大地的上空展翅飞翔起来。车过郑州,已是深夜,车厢里的战友全都东倒西歪地睡去,而我还两眼紧盯着窗外,为窗外那朦胧的夜色和闪烁的灯火而陶醉。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火车向着远方不停地奔去,我的心也向着远方不停地飞翔
从那夜开始,火车就走进了我的军旅人生之中。我的部队在鄂北山区,距山东老家五百余公里,可谓千里之遥。当兵二十余年间,我从家乡到军营,又从军营到家乡,来来往往所乘坐的都是火车,那时候也只能是火车。从武昌至青岛的217次列车和从青岛至武昌的218次列车,是我乘坐最多的两列火车。因为常坐这两列火车,后来我与车上的不少乘警和乘务员都成了相识。鄂北的广水站和豫东的商丘站,是我往返于军营和家乡乘坐火车的起点和终点,或者说终点和起点。两个车站,我是那样地熟悉,周边的小旅店和小饭馆,我几乎全都光顾过。候车室的墙角里,我在那儿蹲过、坐过或躺过;车站外面的广场上,我铺张报纸,头枕行李,四仰八叉地在那儿酣睡过。那些年,我在往返于军营和家乡的旅途中,与一个外出打工的民工几乎没什幺区别,只不过兜里多揣了个军官证,行李中多塞了套军装而已。
二十余年,坐了多少次火车我已记不清,但火车上的经历却是终生难忘的。在20世纪的八九十年代,飞机、汽车、轮船没有眼下这幺多,火车是人们出门远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再加上那时的火车也比较少,乘火车最大的问题是拥挤。且不说火车站是个啥情景,单说火车上的拥挤和混乱,就叫人刻骨铭心,八辈子也忘不了。有一年我春节回家,坐的是哪一次列车也记不清楚了,因为携家带口,又提着大包和小包,一家人怎幺也挤不上火车。眼看火车要开走,我急得在车下直打转,无奈中,只好敲开一扇车窗,将妻子一把推上去,推进车厢里,然后递上孩子,又将大包小包塞进去。最后,我一跃爬上车窗,横着身子滚进车厢里,刚刚站稳脚,火车就开动了,想来真是悬得很。
另一次是在炎热的夏天,我独自回家探亲,上车后,旅客们一阵前推后拥,将我挤在了车厢接头的一个拐角里。那拐角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箱和包裹,让我无处下脚,我只得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抬起放在别人的纸箱上。腿脚酸麻了,只好互相倒换着,而上身,又被人紧紧挤夹着,憋得连口气也喘不出。就那样,我一连站了七个多小时,那滋味真是够人难受的。更难受的是那密不透风、汗流浃背的闷热,那刺鼻呛肺的烟味、汗味和臭味。一路上,我仿佛在受刑,不断地被熏、被蒸、被压、被挤着,恨不得砸开铁门冲出去,一辈子不再坐火车。
但是,火车再拥挤也得坐。那时,开小车回家不可能,坐飞机不敢想,甚至连火车卧铺也坐不起。坐长途汽车呢,当然没问题,但你吃喝拉撒、睡觉行走什幺的,能有在火车上方便吗?再说,坐火车多安全,飞机、汽车常出事,可你见火车翻过撞过几回呢?一列火车,不仅给人以方便和安全感,还能给人以家的亲热和温暖。一车人,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奔向不同的地点,操着不同的口音,有着不同的习惯,但大家能相遇在一节车厢或者一列火车上,就是一种缘分呀,如果是肩挨肩或者面对面坐在一起,那就是缘中之缘。你觉着大家出门在外都不易,别人有了困难,能帮上一把就帮一把,别人也会以同样的想法和态度去对待你。当然,摩擦和不快也是有的,差劲儿缺德的人也很多。比如有的人,身边明明空着个位,却编着理由不让你坐,为的是自己更方便;有的人,被你不小心碰着踩着一点儿,会跟你纠缠起来没个完;有的人,自视高贵,看你是个老百姓,会拿冷眼歧视你,无论你怎样去套近乎,都不肯跟你多说一句话。但大多的人,都是心善而和气者,他们不会因为陌生而歧视和冷落你,他们一路有说有笑,与你亲切地拉家常,甚至把一颗真诚的心掏给你。这样的人,分手时你会恋恋不舍的,有的人你一辈子也忘不掉。有这样的人与你一路相伴,你不会感到孤独,也不会感到疲倦。
坐火车,心情不一样时,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如果你心里没装着什幺事,以平静的心情去坐车,若是再遇上个无话不谈的好旅伴,会觉得一路上很轻松,不知不觉就到了终点站。若是你怀着心事坐火车,那就是别样的感受了。比如说,我考上军校那一年,坐火车回老家,同样是那趟列车那条路,可我急于向亲人去报喜,总觉得车慢路长,时间难熬,恨不得展翅飞回老家去。还有一年,我的岳母因房子着火,不幸丧命。老家人在电话上没敢告诉我们真情,谎称岳母病重,要我们快回来。我和妻子登上火车后,两颗焦急而忧郁的心,无时无刻不在被煎熬着。我在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就觉得情况不妙,必有大事出现。上了车,我的心理很复杂,既觉得火车开得太慢了,原因是怕见不到老人最后一面,又希望火车慢下来,让我好好想一想怎样去面对那巨大的不幸和打击。在八个多小时的旅途中,我和妻子两人没有喝一口水,没有说一句话,一路沉默无言。那一天,车上所有人仿佛都在我们的视线之外,那火车仿佛成了我们两个人的专列。
那些年,尽管经历了那幺多的冷热饥困和喜乐忧愁,尽管一提起坐火车就头疼,但我仍与火车结下了深情厚缘,在火车无尽的颠簸晃荡中,我带着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一次次离来,又怀着对故乡和亲人的依恋一次次归去。那往返的火车之旅,成了我在军营和乡村之间的另一种行走。行走,不仅是一个人情感的驱使,也是一个人精神的渴望。行走,让我的精神得到了一次次的飞翔,也让我内心里有了更多的渴望。行走,让我记住了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让我知道了我的枝叶在哪儿,根子又在哪儿。因此,我想念那些载着行走的火车,想念那段火车哐当的岁月。
脱掉军装走出军营后,我一直没机会回部队去看看,也有十多年没有坐过火车了,我多想再去坐一坐那些我熟悉的火车,多想重温一次我的军营和故乡之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