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院里,旧旗杆矗一立在中央,高的令人目眩。断角的犁铧悬在它的腰上,充当上工和收工的钟。空气玻璃般透明,闪闪发光。旗杆深深刺进天空,犁刃向下切进村庄。
晚上下过露水,土地还有些微凉。角落里生出一棵喇叭花,在墙上投下影子。它还很纤弱。我下面牙床上的一颗乳牙松动了。我不住的一舔一它。
不要一舔一牙齿,旧牙新牙都不要一舔一,奶奶说,你不愿意让牙齿歪七扭八的吧。
可我还是忍不住一舔一它。它快掉了。
奶奶说,见了大人要说话,不然不是好孩子。
每个走进院子的老头都问我同样的问题,“你是谁家的小孩?你几岁了?”我每次都说出我爸爸的名字和我的年龄。我觉得他们很无聊。人老了就会傻乎乎的,总喜欢重复同样的话。我决定不再理会他们。
我在喇叭花下找到一只西瓜虫。我用指尖一次一次的碰一触它。它不厌其烦的蜷缩成微型西瓜。它在我手心里装死。喇叭花仰着脸,目不转睛的看我。太阳出来它们被打开,太阳下去它们被关上。太阳不厌其烦的开开关关,喇叭花越开越小。
队长站在屋檐下派工,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滑过去,又滑回来。他头发上粘着几一团一白色的绒一毛一,干瘪的脸颊中间,嘴巴里黄|色的牙齿忽隐忽现。他的脖子皱皱巴巴的,说话的时候,喉结是一只钻来钻去的小老鼠,上一上一下一下的移动。
人们松松垮垮的分成两堆。男人坐在自己的鞋上,垂下短短的睫一毛一,关节粗一大的脚趾踩进夏天。小伙子把下巴支在掀把上,每根掀把上都有一个无精打采的头颅。他们用肚子说话,发出感冒了的声音。女人们肩膀挤在一起,好像巨大的肩膀上长出很多脑袋。苍耳钻进她们头发里。她们相互撕扯头发。她们用嘴唇说话。她们喜欢同时说话,咯咯的像母鸡。我觉得她们很傻。
院子外面有棵杨树,像把扫帚站在空中,树梢上是没有颜色的天空。太阳年复一年的坐在上面摇晃夏天,把夏天摇的发晕,把人摇的筋疲力尽。无聊的太阳升的很高,在所有的屋角留下一小片晦暗。它照不进低矮的门口。敞开的屋门像个潮一湿的洞穴。爷爷坐在洞里,我看不到他。他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和记分员。他在一个本子的人名后面写上锄地、浇水、套种、挖沟等字,在另一个本子上的人名后面记上农具。人和农具和农活放在一起就是劳动和工分。
男人女人的脸都空荡荡的,呆滞的眼珠在眼窝里不肯转动。他们的反应迟钝。他们很无聊。西瓜虫很无聊。太阳很无聊。喇叭花也很无聊。稀稀拉拉的兴奋都是一阵子,然后再回到无聊里。我从一个无聊里看到另一个无聊。无聊的时间绝望而光滑,像长了白头发那幺长。无聊像村子那幺大。
我走出院子。我站在犁铧下看它锋利的刃。我仰起头,后脑勺靠着颈背,我的眼睛几乎滚进额头里。我看到两个太阳,一个在天空,一个在犁刃上。刺目的光芒让我有一阵子什幺也看不见。我想细细的铁丝会断掉。犁刃将沉重的落下来,劈开我的脑袋。我会死掉。
我不怕死掉。我会留下妈妈伤心的哭泣,因为她后悔没有把我留在身边和她在城市里过假期。奶奶会伤心的哭泣,因为她后悔不该天天管着我不让我自己玩。爷爷会很伤心,因为他会后悔没有带我去河里游泳。爸爸会很严厉的骂他们,骂他们没有好好爱我。
我死了以后,我就在天上,看着他们在我可怜的一尸一体边上流很多的眼泪。
不要在那里站着,爷爷从院子里冲出来,一把把我抱到一边。你不要命了,他说。爷爷生气的时候他的眼睛是方的,不生气的时候是圆的。现在他的眼睛是方的。
我走回院子,在阳光下用我的鞋踩我影子的头。
有一次奶奶告诉我,天空是一座隆一起的桥。人们在地上,只能看见桥的下面,死了以后可以上天,就能走在这座桥上。他们在桥上守着村子,守着自己的后代。他们在等着我们死去,然后和他们一起守着村子,守着岁月。
奶奶告诉我时,她的脸遥远而怅然。她轻轻地叹息。一朵不属于我们村子的云从我们的桥下面飘走,落下的阴影覆盖了奶奶的脸,又移到我的脸上。我无端的悲伤。我哭了。
夏天把天弯的很高。弯的让灵魂在上面坐不住。太阳在上面俯视着村子,它在等着我们死去。
爷爷,我掉了一颗牙,我说。
爷爷走过来。我张开嘴巴让他看。他用粗糙僵硬的手指捏住我的脸颊。
唔,没事,过几天会有一颗更结实的小牙长出来。掉下来的牙别丢一了,一会我们种上它。
说着他又走回他的洞穴。
我的舌头在牙床上找到刚刚出现的缺口。我吸一允。嘴里又腥又甜。
村子匍匐在田野上。村子外面是没有方向的绿色。疯狂的植物和低矮的灌木在黑夜生长。晚上能听到它们粗重的呼吸声。绿色的欲|望很强烈,只要能蔓延,它会吃掉村子,吃掉我们。
夏天来临了,干燥和炙热让人倦怠。大地也倦怠。
天空空空荡荡。夏天高高在上。
我们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一层层的卵形叶子薄如羽一毛一,一直长到太阳上。荫凉罩住半个院子。光线穿过微小的缝隙制造出一个个圆形光斑,一串串槐花颤一动着,并没有风。上一页1234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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