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9月22日，我坐上旅游巴士从成都出发去九寨沟。导游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藏青。他让我们叫他做熊导。旅游路线是：都江堰——汶川——茂县——松藩——九寨沟。
进入大草原，只见与天壤相连的是一片绿。其中黛绿、紫绿、黄绿中夹杂着鹅黄、奶白、绛红……那形状有异的石块色泽不一的小花，把大草原点缀得煞是好看。车沿岷江上游向前走。沿江水电站很多，其中岷江大坝（投资72亿人民币）建成后的人工湖面积将是西湖的180倍，灌溉面积将从原来的800万亩增至1300万亩。我们途经的是紫平铺工程段。
我对熊导说的旅游业作为四川龙头业之首，尚疑。忍不住探头向车外望去，只见旅游巴士在排队上山。岷江水面越来越窄，群山夹江对峙，如青紫黛绿的屏障。近处岩石裸露，呈褐色。山顶或如覆盆，扁圆形；或如覆鼎，剑戟形。山岩像被剖割，如齿状。怪石阴森；乱松黑沉！山尽路绝！车转弯后，山峰高一耸宏大，层层山门顿开；块块岩石毕露。不一会，一簇簇褐色的山峦、披雾的山顶，抛于车后。天幕越收越窄，峰顶几与天连接。有座山像手掌似的，迎面而立，山顶向里半弯，几乎望不见天。
车继续向前走，前面层峰迭壑，山势顺着一个方向倾斜。峰罅石壁如削，如列戟对峙。中有一巨石，形如二郎神，有头有身还有铠甲的，似乎还有脸的。酷似脸的那石，长着荆蔓，如胡须。沿途怪石繁多，如钟如鼓如猴如龟……不一而足。忽然，山势大开，中有一盆地。
车窗外，一串串青的红的苹果，挂在树上。不远处有几个男一女走来。女人穿大蓝大绿大紫的衣服，袖口和衣摆绣花纹，腰间系一条又粗又大的布腰带，头上戴白巾。男的穿深紫色和黑色长袍，外加一件齐腰的羊皮袄，也系布腰带，戴黑头巾，穿绣花鞋。
这时，熊导才说：“这一带是羌寨。羌人说他们的祖先羌女神，拿云鞋赠男友。所以，羌族男人穿绣花鞋，女的却不这样穿！”他接着向我们介绍羌人习俗，说羌人宁可三日无饭；不可一日无酒。他们还喝马茶，叫马帮做茶马；叫马帮运来的茶做马茶。
车外的羌寨房屋连成一片，一般有三层。上层是仓库；中层住人；底层是牲圈。以岩石砌屋，以薄木那样的石片造屋檐。屋檐下挂满了花椒、青稞、玉米、牛头、羊头。眼看着羌寨，脑海浮现出王之涣诗句：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一门关。
这羌笛，听说用岷江上游的油竹削成。二十厘米左右长，方筷形的，有6音阶。声柔和悠扬，往往在篝火边为“沙郎舞”伴奏。婚嫁时也吹羌笛，女的往往哭嫁。我正在想那些热闹场面，冷不防熊导在说羌人的葬仪——火葬，要由亲人自己烧；土葬，用于不正常死亡者；岩葬，把裸一尸一弃于山沟间，用于未成年的死亡者。我听了，自此一直不敢往山沟望去。
一会儿，对面山上一道蜿蜒的像长城那样的建筑物呈现在眼前，据说是三国姜维筑的城墙。这时我想起我12代前的祖先陈公启明，于明初任都指挥使，为四川松藩卫总镇。我想着先祖在此地镇守的情景……忽见黄墙红瓦的新式建筑出现在公路边。原来是阿坝师专。羌族只有语言而没文字，这所师专要为他们造文字。
向前走，重岩拔起，峰峦累累，十分陡峭，路蜿蜒而险。我探头向下望去，危岩乱松，深深在下。再向前走，乱石松顶，伸手可摸。忽然，山势大开，群山接翼连肩。峰头三面壁立，凌霄独高，峰顶可摩天。其下群峰盘结，岩石矗然，陡削如城。山谷居其中。两岩相隘，有一山涧，水从岩缝石隙流下，涧旁染绿尤深。稍平坦处有房子，与先前见的羌寨不同，屋顶平平，不全用岩石，粗木夹于石中。院墙用岩石和土垒成。房外有约两层楼高的红白经幡，几个粗一大的木圆柱经轮。
熊导跟我们说藏人办红事爱抢亲。说了红事自然就说白事——
葬仪有五：1◆塔葬——藏族最高贵的葬仪。圆寂后之达赖、班禅、活佛等，被盐水清洁遗体，风干后，涂上防腐物，分别葬入金塔、银塔、铜塔、木灵塔、泥灵塔。2◆天一葬——最古老最普通的葬法。用白氆氇包裹遗体在家停放几天，由叫做“热甲巴”的天一葬师背到天一葬台（周围堆满撒有香料的松柏枝柯，于其上撒三荤三素的糌粑----藏族主食，磨青稞小麦成粉，炒熟，加酥油茶水，用手搅拌而成一团一状。）天一葬师点燃松柏枝柯，肢解一尸一体，供秃鹫吃，未尽，则多加糌粑，至全尽止。此时，死者亲属才会离去。3◆火葬——用于正常死亡者。燃料为13条大木。分9层垫于一尸一下。4◆土葬——用于未成年死者。5◆水葬——用于非正常死亡者，弃一尸一于水中，故藏人不吃鱼。
车开进海拔3800米的山区，渐感寒意。真正是“一天有四季，早晚不同衣；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时已入暮。远近峰峦黛绿、紫褐一片。近处还可辨绿色；远处则黑黝黝的。光秃秃的岩层于夕阳下，褐色更显深沉，如泼了一山的咖啡。嶙峋巍峨的山峰，在周围投下怪异的阴影。山影随意浮动，变幻莫测光怪离奇。渐渐地，影子全消。太阳从峰顶沉下，峰背一片血红，之后一抹金色，继而一缕淡黄，最后一派墨黑。屏障似的山几乎与黑色的天幕相连。车外，黑沉阴森。路边岩石，经车灯一照，格外惨白。石纹一缕，颇像麟爪；青苔紫藤，又像龙须。一株老松，裂崖而出，松根穿岩之上下，枝柯伸向墨黑的上空，格外苍劲。山下，车灯绕着岩边，如发光的龙盘桓着一个特大的石螺在转动。白天见到的岩壁参差，峭壑阴森，险像环生，如今，全隐藏在黑幕中。这盘山险路，害我怎样困也打不起盹儿。
忽然，车笛急鸣，向前望去，不远处亮起两盏大灯，如夜之虎目。灯光越来越亮，迎面来的大卡车与我坐的车擦身而过。不久，路渐平坦，路边白墙红瓦的旅社林立，车来到九寨沟沟口旅社前停下，这435公里的路就这样走完了。
第二天，来到九寨沟。九寨沟在岷山山脉南段，朵尔纳峰北麓。有三条很大的沟，以树正沟为主沟，其旁边有两大沟——日则沟、则查沟。这三沟成Y字形。在三沟中有九个村寨——盘信寨、彭布寨、尖盘寨、故洼寨、盘亚那寨、荷叶寨、树正寨、黑果寨、则查洼寨。
听熊导说九寨沟有五绝：翠海、迭瀑、彩林、雪峰、经幡。
翠海，藏人又称之为海子，传说是破了的仙女镜，其实是湖泊。海子在九寨沟有108个或114或118个，众说不一。最大的是长海七公里半长。最小的那个不到半亩大。它们层层迭迭地错落在山沟树木中，多为平板状，颜色多样。赤褐如火、洁白如雪、鹅黄如金、碧绿如玉……同一个海子的颜色变幻多端，随水的深浅动静以及阳光风向所引起的山树花草的影子变动而变色。几乎是一步一色的。
走近五花海，听说它由梅花神鹿之腿变成。满海子呈七彩，如撒满鲜花。风稍动，碧绿转为深绿；风停了，深绿又转成蓝色。鱼儿游过，那蓝的绿的紫的绛红的水，不停晃动。据藏人说，这五花海的水流到哪，哪就鲜花一片。
我被五花海弄得眼花缭乱，走到镜海时，一看，水面碧青平静如镜，能见度达30米深。那水藻苔藓枯木还有鱼儿的颜色形态，十分清楚。白云高山树木全在水中，鱼虾在其中穿梭。真是山在水里藏；鱼在树上游了。
“看见熊猫啦！”一声欢叫，我向山林望去。谁知没有人望山。我跟着人们看水底，那儿有一块岩石，真像熊猫，水面有许多熊猫的倒影。这时我才发现山上桦树杉树下，长着一簇簇矮而圆的树，形如熊猫。就这样水面出现许多熊猫影子。藏人把它叫做“熊猫海子。”
观水景不外是看水色、水形、水势还有听水声。海子以色取胜，为九寨沟的第一绝名不虚传。而九寨沟的第二绝——迭瀑，真是水之四味俱全。
那树正沟瀑布，气势宏大。从岩壁喷一出的水，被岩石所扼，欲出不能似有怒气，悬空迸出，水在怒吼，如大坝开闸，震耳欲聋。飞流直下势不可挡。霎时，水光云气铺天盖地。集结成巨大的水柱色白如雪。水珠飞一溅，形如堕星，又像断了线的珍珠链。阳光下七色变幻异常。瀑布向下冲一刺，冲向一块块人状似的岩石，上有小石如人头，其下像躯干。如此岩石竟有十多块，一排排地像双手合十的僧人从天降。瀑布对之穷追不舍。岩石黑咕隆咚；瀑布晶莹透剔。黑白分明，让我以为步入了空灵境界。
熊猫瀑布的气势不亚于树正沟瀑布，它冲向的岩石是一层层的，每层之间有大小不一的平台，平台周围有许多树。水在岩石中悬空飞下，有些落差好几十米。落差较大之处，水势特急声如狮吼。水姿时如碧帘倒挂；时如玉龙飞舞。当水流过树根时，水的野性顿变温顺。有如薄绢飘洒留下千缕柔丝；有如明珠抖落散出万丈光芒。水声呖呖音色清脆；水姿阴柔体态妩媚。好一派晶莹洁净温馨！在这样的境界里，我似乎把尘世的一切都忘了。
以翠海、迭瀑为五绝之首的九寨沟，让水成了大自然舞台上美丽的主角。它的一切，显得那样斑斓奇丽。难怪人们说九寨归来不看水了。
九寨沟第三绝是彩林。我们来九寨沟时是过了中秋节的。可惜这2576种植物，特别是其中212种藻生植物，还深绿一片。间或有些变得黄绿金色红色，但主宰一切的还是绿。至于那黄栌的灿黄、松柏的黛绿、小花的洁白、枫叶的火红……这一切大自然的调色板，留待骚人墨客深秋来访时再着色了。
九寨沟第四绝是雪峰。雪峰终年积雪，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处，真是可望而不可及。远望去，雪线之下葱茏一片。雪线之上，时而白光璀璨；时而云雾霏霏。这雪峰的周围，再也看不到比它更高的山了。
至于九寨沟第五绝——经幡，我只在去九寨沟途中，不只一次地见到，反而在九寨沟内，难以找到。
9月23日下午6时，我们下山。晚上去容中尔甲歌剧院看节目。一阵响得很深沉的大鼓声，让精神为之一振。穿着色彩鲜艳藏袍的男一女，抬着一个特大的酒桶，边跳边举着大酒瓢向我们祝酒。我和所有的观众都站起来，举起放在我们面前的酒杯，齐声高呼：“扎西德勒！”我跟着人们喝了一口酒，这青稞酒有点豆子的鲜味，酒味不浓。我们坐了下来，看他们跳“抢婚舞”，很有生活情趣。极具粗犷、豪放、开朗的藏族风格。
9月24日上午，我们去黄龙。它位于四川松藩县内。“背倚岷山主峰雪宝顶，下临涪江源流，是一条长七公里半、宽一公里半的缓坡沟谷。”沟里遍布黄色层迭状岩石，在阳光下粼粼发光，就像龙身上的鳞片。整条沟从山下到山上，如龙卧于山中。
我来到黄龙，看到它的池沼有平板状或梯状，梯状的层迭密度较大。池沼边的堤埂像用人工筑上去似的。原来那是石灰华（雪水融化了岩石中的碳酸钙留下的沉积）。这石灰华滩流大至几百平方米，小如巴掌大。它们在蜿蜒中相互连接，流水互通。池堤池壁池底一般呈灰黄色，间或也有乳白银灰浅黄青黑的。在阳光映照下，红黄蓝白紫，相互辉映。难以想象，本是无色的水，却如此色彩斑斓。乍看去，那不是水，而是一幅会流动的彩锦。特别是那“金沙滩”，水在滩上随意奔流，像有许多金子在跳跃。那“飞瀑流辉”更引人流连忘返。彩池外侧，有瀑布好几米高，几乎是垂直而下。池中的柳树松柏，迎着瀑布冲一刺，翠柳更显得妸娜多姿；松柏更显得苍劲挺拔。
9月25日，我们下山途经一间大商店。那大横额引人注意：“阿妈说，牛羊满山坡，那是因为菩萨保佑过，远方客人给你带来远方祝福——扎西德勒（吉祥如意）！”内门一副对联，横匾：“不香不装”，上联：“酒香菌香牛肉一香”；下联：“散装袋装肚里装”。店内挂满了这样的标语：“我们绝对挂牛头卖牛肉”，“女人能撑半边天，吃头牦牛算什幺？”
满室充满了香味。那酒香菌香是清逸的；牛肉一香是浓郁的。我在挂着“灯影牦牛”、“酥皮牦牛”、“卤牛肉”、“麻辣牛肉干”的牌子下逐一品尝，其味香且鲜。这牦牛肉比一般的牛肉好吃得多。原来，川西北高原的牛常见的有四种：运输用的黄牛、供奶用的杂牛、耕田用的犏牛，供食用的牦牛。牦牛生长于离海拔三千多米高的地方，肉净重200斤，为当今仅存的几种没被污染的食物之一。身价比一般的牛贵，黄牛一头值人民币1000元，而牦牛一头则值人民币4000元。
吃一口牦牛肉，香喷喷酥一软一软的。再喝一口酥茶，有少许咸味，听说是用茶砖和酥油熬成。而酥油是对热牛羊奶数百次一抽一打而分离出的脂肪。
离开这间店，我们的车子在有点颠簸的山路上前进。沿途有些要搭顺风车的藏民向车子招手，司机让两位藏族姑娘上了车。
我仔细打量她们：一位头发盘起，腰间有一条很粗的牛皮腰带，上面镶满珊瑚玛瑙，有龙凤戏珠的花纹。另一位头发没盘起，没有腰带。原来后者才是姑娘。藏女以头发没盘起，没有腰带为未嫁女的标志。她们穿着无领的右衽宽大的藏袍，袖口和裙边都绣有杂色花纹。脖子和手上戴有不止一串的链子。这些项链和手镯，里面镶满金银珊瑚宝石。其重量超过十公斤，听说价值上千元。
她们以普通话唱歌。嗓子很好：“我要走出大山，看外面的世界。”我忍不住和她们交谈：“这一口普通话从哪学的？”“看电视。”“这样好的嗓子哪来的？”“喝高原水。”
原来坐顺风车就得献歌，她们要小伙子对歌。条件是:对输了，就得娶那位未嫁的姑娘并留在藏寨三年看牦牛。害我提心吊胆地听歌。幸而他赢了。
不久，她们下了车，那动听的歌声和俏一丽形像，让我久久不能忘怀。这时，忽听得熊导说：“前面那地方是1999年9月23日的车祸现场。那次有17位香港游客丧生。”没走多远他又说：“前面那地方，2000年又因车祸死了13人。凤凰电视因此说‘黑色的九寨沟之旅。’”听罢，再看那车轮离悬崖仅一尺，刚才听歌的余兴全消。这时山路上不断出现这样的标语：“傍山险路，道陡弯曲！”“拒绝违章，珍爱生命！”看着这些，心都被提起来了。这时，熊导才说：“上九寨沟的车，5年换一次，而司机则要有15年开车走山路的经验。”
直到车开至成都的街上，我才放心地嘘了一口气，带着敬佩的眼光看一眼我们的司机——一位三十多岁的精明的藏青。我和他以及熊导握手言别：“谢谢，你们让我有一次愉快的九寨沟之旅！”熊导竟然说：“谢谢你们，你们来九寨沟旅行，其实就是一次最好的扶贫！”
他的话，让我的心灵震撼。直到现在，我还在想着这句话的深远含义。
2003年12月26日
★★附诗二首（获北京举办的“当代百家旅游诗词精选”大赛一等奖）
（一）西行拾趣二○○三年十月
峰峦远上凌霄殿，蜀道崎岖万丈巅。涧水环流林不静，岩房错落景尤鲜。
藏袍激泼飘山外，羌笛悠扬绕塞边。尘世蓬莱何觅处，花间惬意赛神仙。
（二）咏九寨沟二○○三年十月
西风古道松林密，吹皱沟滩野色奇。梅鹿湖面嬉霁雾，熊猫海底笑晨曦。
流溪劲越频鸣缶，飞瀑奔腾顿裂缁。旖旎斑斓天下水，姮娥九寨沐瑶池。
2006年11月14日寄自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