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布尔其村的前一天,这里一定是刚刚下过了一场罕见的雨。车子在离村子好远的地方就进不去了。下了飞机,又上了车,此刻的步行,在夹道的树木和松一软的泥土之间,便有了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高大的杨树蓬松着一条算不上宽阔的沙土路,低洼处,还汪着一些明晃晃的雨水。我们就是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入村子的。
隔着一排杨树不远的果园里,是一片又一片连绵的核桃林。看不见核桃的核桃林里,枝繁叶茂,一派青葱。而时光的斑斓,在这些茂盛的叶子的过滤下,更显得支离和破碎。你置身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嗅着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泥土和植物的味道,若隐若现的农舍和树林里点缀其间的庄稼地,真就觉得,印象里干旱少雨、黄沙漫漫的和田,一下子变得诗意和田园起来。
是呀,果园毗邻着一些整齐的玉米地。一辆一毛一驴车,和它上面胡乱堆放的柴草,像油画中的静物描写,静止在一些阳光和树叶无声的喧哗之中。那些孩子们,围拢在一片堪作纱帐的玉米林里,不时露出顽皮的脑袋来。整个下午,或者整个的童年的时光里,谁还会找到比这些嬉戏在乡间的孩子们更真实的生活?那些不事喧哗的树林和果园,成为这些庄稼地上被渐渐拉远的背景,多幺繁茂的生长,也不曾破坏了大地上的安静。
玉米林里的劳作者,她们弯下了腰,又直起身来,红色的,或者绿色的头巾遮住了她们羞涩的脸庞。远远地,她们就发现了这些手里端着相机嘁哩咔嚓的采访者。她们扭过头去,或者一转身,钻进了玉米地里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她们便出现在另一片果园和庄稼地里,依然是一些稍纵即逝的身影和艳丽的头巾。我有些犹疑,这些年轻的维吾尔妇女们是否真的是在田间劳作?也许,她们也和我们一样,隔着一片果园和玉米林,打量着这些突然间的造访者。是出于好奇,还是固有的风俗?
而泥土夯筑的院墙和房舍,远远地看上去,涂着一层旧日的时光和泥土色的金黄。我们踏入的这个小院里,住着已经八十多岁的伊干拜德·艾山老人。他是和田地区为数不多的巴拉曼艺术的传承人。他的院子中央,长着一棵高过了房顶的枣树。枣树的枝干,几乎就要盖过了整座小院,而枣树下面,一张刷着天蓝色油漆的木床已经有些斑驳了。清瘦的伊干拜德·艾山老人用手撸了撸下巴上的雪白胡须,抿着脱一光了牙齿的笑容,谦逊地握着每一个人的的手,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幺。几乎没有人能够听得懂老人说了些什幺,只是,从那略显苍老和沙哑的声音里,你能够感受到一种长者的真诚和久远的教诲。
接下来,巴拉曼的黄昏开始了。艾山老人和他的演奏一团一队,四个人,还是五个人呢,清一色的老人,他们在院子外边一排杨树下面的长条凳上坐下,各自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根"芦管"一样的东西,放进嘴里吹了几口气,然后,相互示意了一下。紧接着,一声喷薄而出的"呜咽"之曲,宣告了这个掩映在树林和庄稼之中的小院里,一场乡村音乐的盛宴,开始了。四五个老人,脸色红一润,他们鼓起的腮帮子里,憋足了一口气,在那根细细的"芦管"里,流淌出绝世的欢一愉和悲凉。
黄昏,是这场乡村音乐的盛大背景。从树顶上泻落下来的光影,打在老人们黑红的脸膛上,细密的汗珠,泛出了明亮的光芒。让我感动的是,面对摄影和照相机的狂拍乱照,演奏者竟然无动于衷,他们完全陷入到自己的音乐里去了。古老的音律,简朴的乐器,在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下,流淌出磅礴、粗粝而又细腻、温婉的声音。其声呜咽,其音悲切,苍茫悠远里,隐含一着整个世界的悲恸,这一节节粗鄙的芦管,竟能释放出如此撼人心魂的力量。我仔细观察了这些巴拉曼的吹奏者手里的"芦管",类似于我在童年乡间玩过的"柳笛",大凡乡间的趣味,在这些老人们的手里面,一点都没有散失。
而有谁知道这种"会唱歌的芦苇",就是千百年来,隐匿于汉唐诗赋中的"筚篥"。筚篥者,声音低沉悲咽,故有悲笳和悲篥之称。有羊骨或羊角制,亦有竹制、木制,树皮制等,我们在和田乡间遇见的"筚篥",显然属于古老的"芦制"。即在一根特制的芦苇上钻孔取眼,不仅需要制作者懂得音律,还需要演奏者拥有高超的演奏技艺,更为重要的是,只有这些饱经风霜的演奏者,阅尽了人世的沧桑,才可以传达出如此丰富的人生况味。
遥想当年,这古老的"巴拉曼",作为经由西域传入中原的胡乐,进入宫廷,及至朝野风一靡一,成为延续至今天的民间吹奏者们,源源不断的音乐之魂。
黄昏的光影渐渐暗下去了,巴拉曼的余音未了。树荫、果园,影影绰绰的玉米地,羞涩的少女和在泥土里滚爬蹦跳的孩子们,全都幻影在这场乡村音乐的盛典里了。
四野垂暮,巴拉曼的黄昏,却不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