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纳斯湖畔是静谧的。
从山上望去,湖水宛若一池琼浆玉一液,墨绿中泛着白光,凝然不动。四周的山青翠欲滴,舒缓的高山草原和由山腰壁挂般垂及湖畔的针叶林交相辉映,真真是一个天堂般的去处。
那一年(1977年夏天),我第一次来到喀纳斯,便被这里的奇异的自然景观所倾倒。
我们是从西侧的白哈巴河谷翻越山岭而来。那时,没有公路,只是牧道,北京212吉普车居然能够越过这样的无路山岭,将我们送达这美丽的湖畔。
其实,进入河谷,看到的是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这就是布尔津河。河水湍急而清澈。只当此时,才会令人蓦然领悟,美的力量犹如这河水,它清澈、涓美、冷艳、柔顺,却势不可挡。河边雪柳依依,还有那蔷薇科灌木,枝条蘸在水中,激起一道道细密的水花,与其枝头的小花交织在一起,煞是摄魄销一魂。河面上有一座用阿勒泰山特有的红松木搭建的木桥,那木质经年日晒雨淋、冰封雪冻,复又被风儿吹拂得改换了灰白的色调。小汽车从木桥上开过时,坐在车里都能听到在轮胎碾轧下,木桥发出的吱吱嘎嘎的艾怨与呻一吟。
一过桥,便是一个边防派出所,之后,进入一座图瓦人库克莫尼卡克(蓝珠)支系和哈萨克人混居的牧村。淡蓝色的炊烟正从家家户户的木垛屋顶上袅袅升起。此时正值中午,我们就投宿于牧业办公室设在这里的工作站,在守站的哈萨克人家吃了午饭。那香喷喷的包尔萨克(油炸果子)拌上新鲜的奶油和深山蜂蜜,喝着可口的奶茶,甜美的劲儿迄今难以忘怀。
下午的阳光和熙怡人,我们几人由牧村往北走了一段路程,穿越一片密密丛丛的红松林来到喀纳斯湖畔。湖水恬静而安详,隐匿着在下游呈现的奔腾之势,蓄势待发。湖面倒映着山光水色,十分迷人。与我们同行的那位长者——哈巴河县的时任县长纳斯甫,十分熟悉喀纳斯湖的隐秘。他饶有兴致地向我们介绍着湖水里有一种鱼叫KhezlBalkh,我在心里直译过来为“红鱼”(后来,我查阅了资料,翻译过来学名应叫“哲罗鲑”)。他说,这种鱼没有鱼刺,清水煮鱼,那肉十分鲜美,赛过肥一美的羊羔肉。这种鱼体型都大,最小的都可以让我们同行的这七八位饱餐一顿,大的都已经长成小舟一般大小了。同行的几位有的将信将疑,在这样的深山湖泊,哪儿来的这般大鱼。甚或也有人对此质疑,在他看来无法想象天下还会有这般大鱼。
我却相信。
在儿时,我就曾亲眼看见渔夫们从伊犁河打上来的大青黄鱼,一条就装满了整整一马车。那时信息并不像今天这样发达,更没有央视如今的《动物世界》栏目,就连黄口小儿也可以一睹天下动物的隐秘世界——在当时,我虽说从书本上得知天下的大鱼有多大,但真切目睹还是第一次,所以颇有点刻骨铭心,迄今难以释怀。但是,很久以后,居然有人以发现“湖怪”而自居时,我不免哑然失笑。其实,生活在湖边的牧民们与这里的所谓“湖怪”早已世代朝夕相处,见怪不怪了。
纳斯甫是垂钓行家里手。他不兴用钓竿,随身携带甩钩,就是用轮盘缠绕好的玻璃线排钩。他的钓饵也是现成的,随手在湖畔捉了几只绿色的草蜢,把草蜢尾部一掐,便穿在了鱼钩上。他的鱼钩大小有别。他说,那是为了让不同的鱼来衔咬的。说话间他极其麻利地收拾停当,已经将鱼钩远远地抛入湖中,开始频摇轮盘柄往回收线。
当他开始垂钓后,就要求我们安静下来。他说,喀纳斯湖的鱼像精灵一般,只要你在岸边喧哗,它就不会咬钩。或者你们要聊天也行,那就得远离他的垂钓区。于是,我们开始从他身边撤离。我和那个年轻的司机继续往湖的上游走去,在一丛雪柳兀立于浅水中的岸边坐下来,仿着纳斯甫的模样,也掏出了我们在县城仓促准备的玻璃线和鱼钩,在这里现场制作我们的钓具。直到此时我才醒悟,我们居然忘记了备好鱼坠。当我们的简陋的排钩扎好后,没有鱼坠是无法抛出的。情急之下,我想出了一招。急忙掏出裤兜里的钥匙串,从中择出了那把大学宿舍的钥匙——那是我1973年在兰州街头配制的一把钥匙——兰州大学拐角楼1408房间的钥匙——把它摘下来,扎在了鱼线上聊作鱼坠。
我们的排钩总算也抛了出去。我们也脱掉了鞋袜,高挽着裤脚站在水中。湖水清澈见底,七彩的石子铺满湖底,近岸的水温令人惬意。有几只鸥鸟在湖面上悠然自得地飞翔。在湖心深处,水面上不时地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悠悠荡开,摇晃着我们的鱼漂。我想,一定是鱼儿们在那里嬉戏。
站在这里极目望去,在我的右首——北边——喀纳斯湖的源头,可以看见那座阿勒泰山的主峰友谊峰的雪冠,左首——南边——喀纳斯湖出口——布尔津河湾处,高一耸的博乐巴岱山雪峰如银,对岸的针叶林树冠阴影已被西斜的阳光投入湖中,形成了另一道奇丽风景。在我的背面,横亘的这架大山那一面,又是另一条迷人的河谷。哈萨克人称之为“阔姆”,翻译过来是“骆驼的鞍鞯”之意。我当时就在心里暗忖,如有机缘,人世间的美丽去处我都应该走到才是。阔姆草原我当然应该走到。然而,当时阔姆草原虽然仅有一山之隔,事实上迄今我再未能一睹它的风采。人世间的距离何谓咫尺天涯,或许奥妙便在其中了。
我们的排钩一次次地远远抛入湖中,一次次地复又收回,却是没有鱼儿上钩。而在这一次,回收的鱼线突然绷紧,我们怎幺也收不动了。我们生怕那是一条被后人称之为“湖怪”的大鱼,拼命地拽紧鱼线,僵持了一会儿,那玻璃线终于绷不住突然断了,我们险些倒在水中。当我们收回半截鱼线时,鱼钩和那把钥匙不见了踪影。我戏虐地说,得,这下可好,钥匙连同鱼钩全被喀纳斯湖的大鱼吞了。
纳斯甫此时已经有了收获,他钓到了一条挺大的鱼。他已经收拾停当,拎着那条鱼向我们招呼着离开岸边。我们在红松林边撵上了他。他说,怎幺样,你们的鱼钩被湖底的顽石收走了吧。原来,刚才的一幕他已尽收眼底。他说,你们去的那一带,湖底怪石嶙峋,下钩非被石头挂住不可。我这才恍然大悟。
我说,那您怎幺这幺早就收线了呢,天色还早,还可以钓呀。他说,人不能贪心,钓到了这一条就足够了,够我们今晚饱餐一顿。其它的鱼儿留给喀纳斯湖好了。
晚上,牧业办工作站的守站人家,将这条鱼做好送了上来。他们的做法很简单,将鱼解成了一块块的,拿面糊裹了,油炸而成,居然有满满一木盆,我们七八个人真没能吃完。
喀纳斯湖畔的夜晚是安谧的。那一一夜没有山风,夜空晴朗,星星就在树杪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松香与牧草山花的馥郁,沁人心脾。近处听得见牧人门前的乳牛在静静地反刍,它那有节奏的咀嚼与缓慢的吞咽声,更是增添了几许恬静的氛围。唯有远处的布尔津河滔声依旧,向着夜空在不倦地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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