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之后,我去巴黎学画。不料,不久父亲就溘然去世了。我慌忙飞返台北。一到家,母亲的模样更令我惊骇:一身丧服既未换洗也不合身,骤然霜白而蓬乱的头发上,胡乱地戴上一朵不成形的白线花。她看见我,仅咧咧嘴算是招呼了,看得出,她内心有着巨大的哀恸。
为了让母亲健康而平安地活下去,我从旧书摊买来一大堆内容轻松的杂志和小说,希望能驱散她心头的哀伤。可是,她无心看,我烧了她爱吃的菜端给她,她千般无奈地咬嚼两下,趁我转身,又偷偷地吐在碗背后。从前,母亲的手灵活而优雅,煮出过精致的菜肴,织出过漂亮的一毛一衣。现在,她两手竟像无事可做,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只有在为父亲折纸钱的时候,才又活起来,看着银亮的冥纸在她手上灵巧转动,瞬间成了平整的元宝,我有了新的狂想,为什幺不让妈妈学画画呢?
我把画架、纸、笔都准备好,堆置在她面前。母亲从小给人做养女,没受过正式教育,看到这许多郑重的装备,不禁呆了。以后好一段时日,我假装毫不在意,偷偷观察母亲的动一态。我看到她在画架前片刻徘徊,片刻犹豫,终于怯生生拿起铅笔,试着在纸上轻淡地画一粒花生大小的孩子,然后又匆忙涂掉,深怕别人看见。
一天,母亲忽然在房里独自大笑起来。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母亲的笑声,惊奇地冲进房里,只见她一边笑,一边遮掩画纸。“画得好丑,难看死了。”母亲笑着说。原来,她从旧书里翻出旧日的画片,以刺绣般的耐心,一笔一笔在临摹金嗓子周璇的旧照。当年周璇高歌《龙年的桃花》时,正是母亲和父亲在上海相识、相恋的年代。
从那天起,母亲心头的郁结似乎得到渲泄。她起初画妇人、孩子,然后狂一热地画花卉,黑白的画面上开始染上颜色*,色*彩也由淡雅趋于灿烂。这时,我才了解到:在母亲胸中也藏着一颗从未被人注意到的艺术之心。她在家务中躲藏了六十年,子女长大、丈夫去世后,才被召唤出来。
这段日子,可算母亲晚年最愉快的时期,她的性*格也变得开朗洒脱。我们住公寓,没有自己花园,然而她和我画的花,高高低低挂满四壁,母亲怡然徘徊其间,得意地说:“这就是我们的花园。”
数年前,母亲得了肺心病,几度发病,最后因半身瘫痪进了疗养院。我从家中把画带来,张贴在病房空白得可怕的墙上。母亲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神情。她虽然肉一体上备受折磨,却表现出了坚毅的忍耐力和强烈的求生意志。
最终,母亲虽然还是去世了,可是,她在自己亲手建造的这座丰饶的花园中留下的遗言却给了我无限的慰藉:“以前,你爸爸死的时候,我一点不想活,想跟他去。现在我想活,想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