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传:穆伯三归

时间:2017-04-25 16:50:32 

燕草如碧丝。自古平林朔漠之地,多壮怀,亦多哀婉。

那一年,他刚刚死了结发的妻子。

非为不忧,在她初染疾病的时候;非为不伤,在被告知她沉疴难愈的时候;非为不虑,在她昏睡三日以为再难醒转的时候。她在他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如今,人已入了黄土。

呆坐在曾经回响过她的欢声笑语的孟府大厅,那样的快乐,什幺时候变得遥不可及?是初见,还是新婚?自从他无意间得知自己的身世,他,就再没有开怀笑过。

原来自己的生父,曾犯下连弑两君的滔天罪孽。原来一直最照顾自己的叔父,就是一手把父亲逼上绝路的人。

父亲的罪过罄竹难书。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他只能选择藏愚守拙,韬光养晦,以谨言慎行,洗刷孟氏一族肮脏的过去。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只为让两个儿子,不再受流言的指摘。

于是二十年聚少离多,常常是一场仗下来,酒酣脑热之际,唯独忘了,曲阜公卿府中的她,绿鬓霜染,韶光暗逝。

他拿烽烟赌着自己的性*命,孟氏的前程,她却赌着年华,赔上了本就脆弱的心。

侍者拂开招魂的灵幡,到他面前,呈上一段白绫。

绫上是门下食客为她拟的谥号——戴。

“典礼不愆……”端庄贞静,她当得起。他沉吟,只是不知,要怎样寂寞的一生,才担得起这个荒凉的谥号。没有犯错的冲动,无怪她与他,寂如枯井,了无颜色*。她没错,错全在自己。

侍者转身欲走。“慢,修书予莒国国君,公孙敖不日将造访。”他命令道,鲁国上卿没有正室夫人,这可不是一件符合礼仪的事。

侍者走后,他凝望镜中自己一尺来长漆黑苍润如墨的美髯。虽已年近五十,多年戎马生涯,令他于睿智儒雅之外,更添一层刚毅,所以不免自负。蛰伏了大半辈子,现在的孟氏,终于权倾朝野,甚至可以左右国君的废立。

莒地多佳丽呢。她们的鼻息宛如暮春舞雩台上的微风,她们的玉一齿仿若东边海浪携来的扇贝。他已逝的发妻便是莒国尊贵的公主,陪嫁而来的还有她一个庶妹。

莒国的国君,应不会拒绝再为他聘选一位美人吧。

半年后。

“哥哥,你是不是真的给我聘下了一位美娇娥?“

“哥哥,她的脸庞,是不是淇水新绽的莲瓣?河畔盈盈的绿竹,是不是恰似她的身姿?”

“哥哥,她会不会奏琴,会不会鼓瑟?她会不会在我吟过《韩奕》之后,吟唱《绿衣》来应和?”

他微笑着点头,回答着弟弟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先君的少子,他的堂弟,自幼便醉心于攻防之术,勾心斗角。雷厉风行令政敌胆寒,而即将为人丈夫了,却竟是十二分的忧虑和羞涩。

不是吗?须眉男子的计谋,容易猜得透,玲珑女儿的心思,谁又抓得住呢?

他的答案令弟弟十分满意,乐颠颠的去了。

妻子的庶妹在他归来后马上被扶为正室,若不是莒君小心翼翼的婉言提醒,他几乎忘了二十余年来,身后那位浅笑巧音的女子。她曾是莒国最善作乐的公主,竟在他深深公卿府中,隐了歌喉,疏了颜色*。

于是秋水深处那一泓剪影,被他聘作了自己的弟媳。

待嫁新娘的侍女闯进孟府的时候,大雪如席,曲阜千家一片皑皑。

“若婚事不可变更,公主说,合丞的青庐,就是她的死所!”名唤阳仙的婢女声泪俱下,在他面前,磕头如捣蒜。

他原以为,嫁予手握重权,呼风唤雨的鲁国上卿,会是她的福气,会是莒国的福气,也正因为如此,莒君才答应下这门亲事。固然知道弟弟手段之-阴-毒,行一事之狠辣,他原以为,烽火狼烟明一枪一暗箭里,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得了她。

那是深秋,宴饮的管弦在莒国宫苑无数丹枫间遄飞。一时贪杯,酒恶后正想借满园菊香驱驱醉意。他的鲁莽撞破了一个少女的梦,那抹碧若天水倏忽消失在回廊尽头。花篱下是她不慎遗落的纨扇,扇面是一对杜宇。

“莒君小女名子规,寤寐思之不愿归。”初-乳-莒境听闻的儿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燕燕于飞……”莒都宫阙凤箫声断。

“桃之夭夭……”登楼而望全城结彩。

少女顺从的簪上冠缨,成为鲁国的新妇,并无半点阳仙描述的反抗。让身为迎亲执礼官的他,稍稍放下心来。只是哭嫁的歌儿,三日不绝。

他听着她的歌喉由婉转变成嘶哑,听着哭声由号啕转为呜咽。迎亲的队伍行走于河畔纷飞的柳絮间时,渐渐河鸣代替她的哭声,仿佛声声都是对他的质问。

“命运不可改变,就像这水流不可逆转。”策马走在鸾舆一侧的他不禁开导。

“我不曾妄想改变什幺,却是别人总在想左右我。”少女忽然掀一开帷幔,虔诚的双眸望向河对岸。“若我死了,就葬我在那片桃林下,来世,做万千桃花中平凡的一朵。”

云崖天际是那片相传由夸父所化的桃林呢,正当花季,绯红若蒸霞。

“但愿生生世世,莫与帝王家结缘。”

这一路走得极为缓慢,为不惊扰新妇的玉一体。扑面犹寒哪,三月的风。莒国养在深闺的公主,还是头一回出如此远门。

如果可以,几乎可以当她父亲的他也有这异想天开的权利,惟愿一条路,就永远这幺走下去。

临行前,侄儿彭生在郊外为他践行。“波澜不可测,若我走后,横生枝节,国内万局,望君主持。”面对一脸茫然的侄儿,他殷殷嘱托。

但愿他明白,侄儿年纪虽轻,已是鲁国着名的贤者,受万民景仰,国君倚重。他想,暗暗下了一个自己也说不清的决心。

夜深了,估计十天之内,他们就能看见曲阜的城门。

营帐里,手中是弟弟要他送给美人的一块璧,昆山好玉,如豆灯火中蔼蔼生烟,弟弟交到他手中时,孩子般扭一捏。

千里传音的义婢阳仙正在汲水。他于这既定的婚姻没有一分阻挠,这让阳仙怎幺看他都不自在。

决心下了,该好好酬答她,派人唤她到自己面前,将那块已被把一玩得有些温一热的白璧,交到阳仙手中。

随即便走出了营帐,大步流星,留下阳仙在他背后,呆呆发愣。

“我来救你,你嫁的人是我!”正捧着婚书垂泪的少女,惊得站起来。

回过神来的女子奔过来,抱住他,紧紧不愿松手。温一热的泪水渗进冰凉的铠甲,却已将他烙的滚一烫。

少女的裙裾带翻了几案上的油灯,灯焰点燃了弃落于地的那卷婚书,烧得通透欢快,不正是良辰吉时的红烛。

就请河水为凭,明月为证,一生一世,同偕白首。

“你会自一由!”他说。

“你悔不悔?”他不回答,只将那单薄娇怯的身一子拥得更紧。

旁生变故,陪同的官员兵士抱头鼠窜。一一夜之间,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所剩无几。

是啊,权位没有他高的弟弟,同样把持着鲁国朝政,谁也得罪不起。守在身边的,唯剩从府中带出来的十几个家臣。他们讲求忠义,甚至愿为他披肝沥胆。

零丁的车队,也依然向曲阜的方向前进着。报信的人应该已经到了曲阜了吧。弟弟一定暴跳如雷。曲阜城门迎接他的,将是箭雨一枪一林。

该揖别河水了。新人不再乘车,也要了一匹马,与他并排走着,此时只望着东逝的河水,出神。

“是不是沿河一直走下去,就能看见海?”

他点头,百川归大海,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我们可以不回去的。”东海茫茫,她望着白衣苍狗升起的地方,“就往海边去。你采珠,我晒盐,过平凡的日子。”还像个孩子,齐国东边晒盐人胡乱编织的神话,大概是伴着她入眠唯一的故事。

可是不得不回去,因为他的弟弟,鲁国和莒国的君主,都在等着他,给一个交代。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啊!

“谢谢你!”少女双眸中蓄满泪水,领着小婢阳仙,给他行稽首大礼,那是妇人最高的礼节。七重叠彩的婚服已换成与他初见时,碧若天水的裙衫。

“回去再嫁个青年才俊吧。”

“岂曰有悔?岂曰无人?生为君妇,死为君魂。”柔柔春风中是她用莒国民风唱出的歌声。

做下这事怎能说有后悔?容貌倾城怎能说所聘无人?只因我既已是你的妻子,就算死也只能做你的鬼魂。

春风熏人,背道而驰的两队人马,都不禁有了醉意。

我用为人臣子的节操换你自一由,你为什幺不肯放过自己,为什幺?

昨夜,从曲阜来的使者向他们传达了国君的旨意,弟弟愿意息兵,条件是兄弟两个,谁都不准要这个美人。否则,他性*命不保,鲁莒兴兵。他明白,这样的结果,应有彭生的功劳。

少女惊呆了很久,却第一个在沉默的众人中答应下来,年轻人,总是比他爽一快。

猜不透她九曲回肠中的挣扎,看不出她洒脱放手背后的哀恸。都只知道在解脱后狂欢,包括他自己,从不理会那人怎样埋葬自己的青春,初开的情窦。这一生,到底还要负多少个女子?

他回去,依旧是位高权重的上卿;她回去,却未必做得回,从前那个无忧的公主。

马蹄翻飞,激起草浪绵延,他的侍者,正追赶着东归的鸾舆。

“主公说,请夫人等他一年。一年之期满后,定来相会。”彩舆内的人儿听闻,不禁伏一在侍婢的身上,失声痛哭。

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教缓缓妾还家。

“爹爹,西边是什幺?为什幺您总是往西边看呢?”儿子在他身下,用稚一嫩的童音相问。

西边是什幺呢?是恨他入骨的弟弟吧,,是对他已无信任的君主,是那个才被他扶为正室一年,就为他所弃的女人。五岁的孙儿在他出逃前,正到了入学的年纪。

抱起身下三岁的幼子,指着西边,“看那朵云彩,像不像一只布谷鸟?”

早晨的太阳在他身后,撒过来万缕红幡。

幼儿贪睡,当他走下城楼时,已在他怀里,静静的睡着了。三年前,阳仙交到他手中时,还是个小小的婴儿呢。“这孩子名叫思盐。少女坐在纺车后面,平静的说道。仿佛早已料到,那一天,他会带着前往丰镐朝天子的重礼,叩开莒国都城的宫门。

他注意到了,女子原本有些清瘦的脸庞,彼时已圆一润起来,淡淡的焕发着母性*的光晕。

没错,那天替他送信的侍者,回来时同样也带着话,“一一夜欢一愉,若珠胎已结,女则命曰东珠,男则命曰思盐。”

他打量了一下她住的地方,僻静而幽暗,只有两架纺车,桌几二三。难道一年多来,主仆二人就躲在这深宫中不为人知的地方,靠纺绩打发着时光,等来孩子的降生。

他让过一旁,身后是载着厚礼的十余辆马车。

“看,这是我补给你的聘礼。”

女子绽出如花幻笑的脸上,有两行泪水滑落。

原来缘起自花径初见,她惊慌的背影就触一动了他平寂多年的心弦;原来情萌自河水渐裳,看到她虽命若浮萍却仍想守住自一由的底线;原来相知于离离草间,彼此无言却早已许下此生承诺;原来这一番迟暮的回光是为她燃的,哪怕结局是灰飞烟灭。

心火一时过旺,才三年而已啊,原来纯黑的美髯里,竟杂了不少银丝。

“你悔不悔?”她言犹在耳。诺言非轻,常如重锤击打他的心扉,苦苦与欲|望抗争。

第二个孩子正在她腹中孕育,第一次生产时他没能陪在身边,这一次,说什幺也要陪她熬过鬼门关,再回去。

那年深秋大雁南飞的时候,她诞下了他们又一个儿子。于是这初生的婴儿,就被命名为“雁往”。

他就是循着落下的雁羽回去的。

刚踏入公卿府,还未及享受父子夫妻一团一聚的喜悦,几百披坚执锐的将士,就一团一团一围住了孟氏公府。

他被押解到一处僻静的宅院,软禁起来,也就在这时,他才知道,弟弟已让他的长子接替了他原来的官职。为了他能踏入鲁国国境,那孝顺的孩子,不知低声下气的,求了掌权的叔父多少次。

此番归来,他大势已去,不复当日风光。待他重获自一由,已被国人当做一个散朝大夫,赋闲在家,除了消磨时光,别无用处。

于是宴饮频频,醉乡常卧,虚掷千金只为买曲阜最出名的歌姬一笑。百万家财一夕散尽。尽遣奴仆,简装轻骑,再次出奔。一世的荒唐业绩,竟都积在垂死的晚年,一发而不可收拾。

当他信守诺言重回她身边时,已是别无长物,孑然一身。

他常常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可不是吗,半年前还只是两鬓霜染,此时已是花白。而那把留了半辈子的胡子,已皓如银丝,步履也显得蹒跚了。

物换星移,又是两度春秋。夜来入梦都是少小时事。五岁启蒙入学,他于仪礼兵法倒背如流。和蔼慈祥的伯父,那位死后被谥为“庄”的君主,常当着众卿的面,夸赞他是鲁国最有前途的孩子。年方十五,就已是鲁国中军将帅。想他代表年幼的侄儿,参与诸侯会盟之时,也还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洞房花烛,彼时已功成名就的他,独占莒国两位佳丽,那段情缘曾是曲阜坊间传唱不衰的佳话,引来无数人的妒羡。

到底忆着什幺,身边的娇一妻,不足以解语疗忧幺?到底恋着什幺,膝下的幼子,不足以慰藉他去国怀乡的寂寥幺?

或许都不是,高悬于城门的那个“莒”字,应该才是根由所在。

可莒本去鲁不远啊,芸芸黔首说着同一样的话,穿着同一样的衣,连歌谣都是一般的抑扬顿挫。

他怕见每天都会见到的面孔,因为明明已熟悉,一转身又变成陌路。

叶落,要归根。

根,他曾为保她太平呕心沥血,他曾为护她尊严尽力斡旋,他曾为富她黎民强她甲兵固她城池扩她疆界用尽平生所学,熬枯几盏孤灯。却不道到头来,她和他,才是真正的路人。

鲁国的使者带来了他长子过世的消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口热血喷将出来,竟是万分的畅快。

他病了,病的很重,时日无多。

他的心思,唯有妻子明白,“回乡和我,你做多少次选择,都会选前者,是不是?”可他们生活已捉襟见肘,日子拮据如何还付得起,那打理鲁国朝堂上下,让多几个人为他说话的张口钱。

阳仙想起了那块玉璧,解了她的愁眉。

连城的宝物换来莒国无数奇珍,她悉数交给使者,要他在丈夫咽气前,带来他们可以动身的消息。

漫长的等待里,她每天都俯在他耳边说:“我们就要回去了。”

他们终于可以回去了,在秋风又一次把江枫尽染,渔火吹散的时候。

为这次回归出了不少力气的,他的次子,就率着孟氏族人,等在鲁国的国境上。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取道齐国,日夜兼程。

可油已尽,灯也要枯了。也许当使者带回消息,魂就不在自己身上。

“你改嫁了吧。”他再次恳求正当韶华的妻子。

妻子摇头,“君既为鲁国臣,妾亦为鲁国妇。”

妻子的归宿是他最后的牵挂,难道,她要重蹈他一生漂泊的覆辙?只能求来世,让他们相逢的早一点。

他死在那一晚子夜时分,离鲁境只有整整两天的路程。

“我一定要让你回去!”他五彩的棺椁前,妻子默默起誓。

齐人或为孟氏谋,曰:“鲁,尔亲也。饰棺置诸堂阜,鲁必取之。”

从之。卞人以告。惠叔犹毁以为请,立于朝以待命。许之,取而殡之。齐人送之。

书曰:“齐人归公孙敖之丧。”

——《左传●文公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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